短短幾句話,季向庭卻說得冷汗涔涔,每多一個字句滾落,腦中疼痛便添一分,神識震蕩不已,他眼前一黑,咬着舌尖才勉強清醒,眼中卻滿是興色。
瞻前顧後,必受其擾,自己能沖破禁制說出這些話,便已讓幻境出現新的變數。
他擡眸對上應寄枝的目光。
“将軍可有證據?”
季向庭将懷中的信箋取出遞給德海,開口道:“微臣手中有丞相同北疆官員、蠻夷勾結的信箋,上面皆有丞相私印,斷抵賴不得!”
“丞相大人,一年前你便與邊境暗度成倉,克扣糧草軍用,不知你是何居心!今日宣府蒙難,丞相便不怕冤魂索命麼!”
話語擲地有聲,悲意響徹雲霄,字字敲在京官心中,季向庭擡眸望去,有人面露心虛避開目光,可更多的卻隻是滿面坦然地壁上作觀,竊竊私語。
“若真有此事,季将軍為何如今才禀于陛下?”
“許是苦于沒有鐵證,如今東窗事發,才想拿出來賭一賭。”
“哼,依我看,分明是積怨已久,借勢而動!”
“陛下給的賞賜還不夠麼?不過死些将士與百姓,作何這般悲痛欲絕?”
這場景太過熟悉,瞧着這些人的面容,前世場景逐漸浮現在季向庭面前。
他看見仙門子弟坐于高堂之上,不可置信地盯着貼在自己脖頸處的劍刃。
“成為劍奴本就是你們自己選的,與我們何幹?”
“供你們吃喝,護你們周全,你們當感恩戴德才是!死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又何妨?”
他們如此聲嘶力竭,顯得無辜又委屈。
千年時光倥偬而過,這些拜高踩低之人卻從未分毫未改,真是爛透了。
“老臣不才,卻自認為國盡忠半生,将軍如此惡言中傷,是何意啊?”
丞相在衆人的目光中氣定神閑地起身跪下:“陛下,是否是老臣私印,一驗便知。”
德海瞧着自家陛下陰沉的臉色,極有眼色地接過丞相印,同那些通敵叛國的信箋一并呈于帝王面前。
“陛下,可否要喚都察院的人來?”
“你來瞧瞧。”
應寄枝執起手中玉印眼尾一掃,便有太監捧着印朱與熟宣上前,他擡手印下,德海便接過宣紙,眯着眼睛對比良久,頓時大驚失色。
“陛、陛下,兩枚玉印雖相像,然細節處卻有不同,這……”
他滿頭是汗卻不敢拭,天威之下,他不得不說實話,隻是這話背後的含義,可就耐人尋味了。
丞相哼笑一聲,側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季向庭。
“老臣的清白之于萬千将士來說,自然無需挂齒,想來将軍也是關心則亂,情有可原。隻是這背後攪動渾水之人着實可惡,若不将這蛆蟲揪出,怕是永無甯日啊。”
他一揮袖袍,身後幾位對其馬首是瞻的鷹犬瞧明了局勢,紛紛義正言辭地開口附和。
“丞相言之有理,還望将軍給個說法,好還丞相清白!”
“丞相為國操勞半生,此番屬實是無妄之災,将軍平白污蔑,着實讓忠臣寒心呐!”
“可軍饷錯漏之事不假,誰能在北疆如此耳目靈通昧了糧草,又有何目的呢?”
在場的皆是狐狸成精,哪會不明白這話裡話外的意思?
他人僞造事小,可若當真出自季向庭之手,就有賊喊捉賊的嫌疑了。
焉知不是東窗事發藏不住,才一潑髒水澆給向來與其不對付的丞相?
思及此處,有人低呼一聲:“莫非這糧草是将軍昧下的?”
“你糊塗了!這對将軍有何好處?北疆将士可是傷亡無數!”
宮殿内一片吵嚷,皆是對季向庭口誅筆伐,帝王皺了皺眉,眉宇間透着一點厭煩。
“季将軍,你可有話要說?”
季向庭跪于殿中,俯身一拜:“回陛下,微臣無話可說。這些信箋的确是微臣自丞相書房所截獲,印信一事微臣無從知曉。”
滿場嘩然。
任誰都想不到季向庭竟當真不做辯駁。
是有持無恐,還是辯無可辯?
旁人霧裡看花,可丞相卻胸有成竹,自然明白季向庭眼下處境,他惋惜地搖了搖頭,嘴角堪堪勾起,便聽季向庭話音一轉。
“隻是德公公,這信紙上的香氣好生熟悉,不知公公是否聞過?”
德海聞言一愣,在帝王的默許下捏着信紙湊近一聞,低頭思索起來:“這是……皇後娘娘最愛的凝蘭香,用料金貴的很,每年也隻出幾捧,全給了鳳栖宮!”
季向庭彎眸一笑:“微臣與後宮素無交集,更是從未得皇後娘娘召見,若是微臣做的手腳,又如何能染上這鳳栖宮獨有的香呢?”
接二連三的變故叫官員們皆回不過神來,本就一團渾水此刻更是無從下腳。
方才鹦鹉學舌的犬儒頓時沒了聲,戰戰兢兢地瞧着眼下局勢,生怕自己陷在裡頭出不來。
丞相遊刃有餘的姿态終于碎裂,露出内裡陰沉的神色來,他不動聲色地瞧了一眼宮殿角落處,便有一位宮女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
應寄枝盯着面前之人唇角彎起的弧度,緊皺眉間終于松下幾分,長袖遮掩下指尖銀光明滅閃爍。
他似是全然感受不到腦海之中神識被撕裂的痛楚,體内僅存的靈力瘋狂往盤踞其上的黑霧上撞,锲而不舍地抽絲剝繭,将其趕出自己的靈識。
外頭是季向庭創造的諸多變數,内裡又遇到了這麼個比自己還不要命的瘋子,幻境之主此刻着實有些焦頭爛額,連氣急敗壞的語調都有些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