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販挑着擔、推着車,已經開始了吆喝。
整個世界又喧鬧、活潑了起來。
她頓了頓,推開了那扇積了薄灰的門:“這是我租的院子,這段時間,你先住這兒,裡頭的東西都齊全着。”
總不能真把他逮捕了,那總得給他找出地方下腳。
自父親死後,這件青瓦屋就隻有她一人住着,不大,前邊有一個正正方方的院子,院子東邊有兩牆高的樟樹一棵,雖然算不上雅緻,但也寬敞、安靜。
“那小姝……”
“我這段時間住三班的巡邏房内。”季姝自然地答,“你需要找我的話,可以找人去府衙傳句話。”
傅臻一怔。
“如今住在那兒的,隻有我一人,真有急事的話,你也能親自過來,隻是,我不一定恰好在。”季姝拎起掃把,将門口處的落葉都清掃到一旁,從井中打了一桶水。
傅臻站在院子中央,雙手半舉在身前,想要做些什麼,卻無從下手。
季姝一邊說着,一邊走進裡屋,先将窗子都打開通風,又洗幹淨手,從櫥窗裡掏出一床曬洗過的棉花被,這淡藍色的緞面上還繡着青綠梅子。
她想了想,還是親自撣了撣被子,然後鋪在了榻上。
等鋪好床,季姝在枕邊留下了半吊銅錢,走出屋子,卻見傅臻在牆角邊夾着煤炭。
鐵夾上的煤炭隻剩下小半塊,剩下的半塊化成碎片落在地上,他手足無措,白衣上有一片黑,比臉頰上那道碳墨淡一些。
“我……想燒水。”
“你渴了?”季姝想着,要不要帶他去買碗冷飲。
“不是。”傅臻輕輕搖搖頭,望向她的眼神專注而純粹,“我記得,你喜歡喝熱水。”
季姝一愣,幼時的她被父親教導着,認為井水不幹淨,必須燒開後才喝,這個習慣被左鄰右舍背後指點說她浪費炭火,非要學大戶人家的做派,但她的确堅持到了如今。
而傅臻還記得。
“你放着,我來吧。”季姝就要上前,想要去接過那鐵夾。
傅臻又搖了搖頭,更堅決,更肯定,他道:“小姝,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沒有風聲,沒有小販恰好經過,沒有孩童哭鬧,他就這樣地說,字字清晰。
“那個傅家小少爺在八年前,就該消失不見了。活到現在的傅臻,隻是一個無名無姓的畫師。”
“藏在清音樓,是我自己選擇的,隻有在風流之所,才沒有人,去問你的過去和父母。”
季姝徹徹底底呆滞在原地,她沒想到,傅臻會如此坦蕩地說出這一切。
傅臻笑了,明明面色是這樣蒼白,明明身軀是如此單薄,但他的笑卻肆意而豔麗。
“季姝,記得傅家,記得傅臻的,隻有你了。”
八年前,傅家因私自開礦,采金銀鑄币,被先帝下令責問,全家落獄,三月後,卷宗已明,男子無論年歲全部處死,女子入賤籍。
富過半城的傅家,一日之間,血流半城。
“可……”季姝握緊了拳。
“小姝,罪和罰,我都認了。”傅臻又笑了笑,他像是精疲力盡,“至少活着,當日未來得及謝你,不知今時今日說,是否還來得及?”
他在說感謝。
他感謝季姝救了他,給了他苟延殘喘的機會。
問題有了答案,但為什麼,她不高興呢?
季姝不知道。
“這裡應該收拾好了,我還要去府衙報道,韻娘的事,我會繼續調查,我先走了。”
季姝語無倫次,像是落荒而逃。
傅臻久久站立,注視着那遠去的背影,回憶也湧上了他的心頭,刮起的卻是血和雨。
身後,風又起,滿地荒葉被卷起。
正如那個秋日。
那個秋日,他失去了所有親人。
傅臻父親一輩的三人都鬥得厲害,老爺子要隔岸觀火,卻又忍不住表示出對他這個小孫子的喜愛。
送錢請山匪綁架傅臻的,是他的三叔,傅臻知道,他一開始就知道的。
可最後,勸他想方設法逃走的,也是他的三叔。
是三叔告訴他:“那捕頭的閨女和你關系好,你想想辦法,讓她幫你逃出去……傅臻,勉強活着比死更難,但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傅臻閉上了眼。
這時,一道聲音響起,并不陌生,有些熟悉,他剛熟悉的。
“傅臻,我們再去一次金源坊,就現在。”
季姝跑了一路,氣息還有些不穩,但她的眸子亮晶晶的。
“韻娘的事,曹家人肯定知道一點,必須先找到曹平才行。”季姝壓低聲音,“我想到法子逼他現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