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會擺着手拒絕,然後在背地裡向她使着眼色。
這時候,季姝心領神會,像是被強塞一般,接過客人送來的禮物。
客人會和老爹再推拉一番,反正到最後,那些吃的喝的還是會留在他們家中。
小季姝覺得這是多此一舉。
但老爹卻告訴滿嘴點心的她,說:“這個社會是人情社會,你今天不收吃的喝的,人家就以為你要金的銀的,人情債最難還,來來回回反而拉扯不清楚,不如幹脆利落一點,但面子工作,還是要做的。”
“萬一人家嬸嬸伯伯是真心想要謝謝你呢?”
“那我收下禮物,更合情合理了。”
老爹一直是歪理連篇,小季姝聽多了也便認可了。
畢竟,她父親季安是這渝州城内最出色的捕快,他總有法子破案追兇,還世人一個真相與正義。
她也相信,父親會做一輩子捕快,畢竟他那麼厲害,又聰明。
直到八年前。
一場私鑄案,讓富過半城的傅家倒了,也讓老爹脫下了那身捕快巾服。
私鑄案的起始,就是這牡丹金,牡丹金純度高,重達六兩,這種鑄造成特定花紋樣式的金餅,常常作為供金送往長安,為皇室所有。
可當年,牡丹金卻是突然流入市場,既尋不到根源,在官府處也找不到留檔的記錄。
一時之間,渝州便成了長安朝堂上唇槍舌戰的陣營,派誰巡視查案,如何處罰罪魁禍首,怎樣控制江南金價與銀價,以保證米糧價不受影響?
這諸多的問題,在朝堂上吵,在市井裡也有人談。
最後破案的,卻是渝州城内一名小小捕快,她的父親季安。
父親前往了渝州城外的金礦,潛伏了半月有餘,才拿到了證據——一套牡丹金的模具和金匠的口供。
真相好像大白了。
是傅家手握多出礦産,起了私心,去鑄了牡丹金。
塵埃也該落定了?
先帝下令,傅家男子無論年歲全部處死,女子為娼,永世不得脫籍。
但太簡略了,明明是談到永泰二十八年越不過去的一件大事,但季姝卻找不到任何更多的記錄。
隻有一個一言概之的起承轉合被留在了府衙内的案宗裡。
但這樁案子絕對沒有這麼簡單。
因為季姝曾在無數個結案後的日日夜夜,看見父親一人坐在桌案邊,借着一盞煤油燈,觀察着那套牡丹金的制作模具。
因為,父親告訴過她,他問心有愧。
因為他問心有愧,所以餘生便不能再穿捕快巾服,也不能再口口聲聲嚷嚷着“正義”和“勇氣”,然後沖上去,做自己以為懲惡揚善的事。
時至今日,季姝已經弄不清楚,自己為何要對一個陳年案件追根溯源了,分明沒有幾個人還在意,還記得了。
但她記得父親的死,那是沉默無聲的死亡,沉默無聲的秋日。
雨勢漸漸大了,雨珠連着砸下,似乎要壓垮季姝單薄的身子。
但她睜大着眼。
雨水浸潤到石碑裡頭去了,那“捕快季安”四個字如此鮮紅,被水霧從回憶中翻湧了出來,就深深烙印在她的眼底。
她忽得笑了一下,大笑,嘲笑,微笑,反正是一個真心實意的笑。
季姝往回跑着,泥濘沾滿了裙擺,布鞋徹底濕透了,但她還在跑着。
這一路,漫長又短暫。
她站在自家的院子門口,輕輕扣響了門。
那人聞聲便來開門了。
他換了一身布衣,渾身也帶着雨水的潮濕,傅臻滿眼詫異和慌亂:“小姝,我去燒水,得喝碗姜湯驅寒。”
傅臻急着轉身,這時,有一雙濕漉漉的手,拉住了他衣袖。
他望去,雨中,季姝一雙眸子亮得驚人,像是有幾塊碳在裡頭慢慢燒着,燒出了灰燼和火焰,她道:“傅臻,我找到牡丹金了,是新鑄的牡丹金。”
牡丹金,私鑄案,傅家被冤的六十二口人,還有她父親的錯誤。
傅臻也同樣明白一切。
可他開口了,這次,季姝感覺自己渾身都濕透了,衣服濕,頭發濕,心裡頭那股勁也被澆滅了。
傅臻聲音是那樣溫柔,與從前的他截然不同。
他說:“我知道,可是……這又如何呢?沒人再在意了。”
真的沒有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