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喬讓季姝看外頭,看空蕩蕩的操練場,看蒙塵的雪霜劍,看沾着油腥的碗上還有一隻蒼蠅落着擦腳。
謝喬是十五年前開始在府衙内做事的。
這十五年間,他就被分在最南邊的小屋子,看牆角的磚瓦裂了縫,長出了草,被糊上了泥。
屋子還是這排屋子,算不得溫馨雅緻,卻也能遮風擋雨,這人群來來往往,卻變了一波又一波。
他最初進府衙尋差事,隻是為了混吃等死,十五歲的少年沒有為國為民的報效心,他隻想守着每月幾錢的俸祿,圖一個安穩。
可一進來,謝喬卻發現自己想岔了。
同僚們個個都嚴肅認真,别說仗着身上的衣服占小攤小販的便宜,順口吃的喝的用的,就連每日巡邏出街都按時按點,認真負責。
和他想的、見到的,都不同。
年少時,他見過穿着捕快巾服的“大人”大搖大擺地走進家裡頭的鋪子,一拍雪霜劍,高喊一句,母親就陪着笑臉走了上去。
然後他們吃完喝完,拍拍屁股,潇灑走人,根本不提銀子的事,就是白吃白喝的樣。
母親早就習慣了這事,但每每都會氣急敗壞,她拍了拍空桌子,大罵一聲“廢物蛀蟲”,依舊老實地去收拾殘羹剩飯。
那時候,他隻想着,那群人真潇灑,如果能不勞而獲,誰又會願意辛辛苦苦呢?
于是,他入了府衙,而眼前,他的同僚們,卻又的确不一樣。
謝喬慢慢得看,慢慢地觀察,他混在那群人中,跟着他們早起巡班,晚查卷宗;跟着他們去普通百姓家中四處走訪,去達官顯貴府邸中綁貴人;跟着他們累死累活,領得還是那每月幾錢的俸祿。
甚至因為走太多路,鞋底闆脫落了,還得自己出錢去找人修補,車馬也需要自己租.
到頭來,銀子半兩都沒存下,自己累得半死不活,但為什麼發生的一切和他想象的一切南轅北轍,他弄明白了。
那個男人比他大一輪,行為做事和尋常人都不同,斷案追兇也盡用一些古怪的法子。
這人行為做事也不一樣,按他自己的話來說,是“作風優良,能破懸案”。
沒頭沒尾,毫不押韻上口一句話。
他一人奇怪也罷,卻也帶得周圍人變得奇怪,但說到底,還是他最奇怪。
謝喬以為他是想要升職加薪,所以事事沖在前頭,哪兒有危險,便往哪裡去。持刀的殺人犯,背靠京城大官的貪官……這人像是天不怕地不怕,什麼案件都敢招惹。
直到有一次,他們一班人在東市巡邏,不遠處的酒樓燒起了大火,圍觀的百姓說,裡頭有不少人被困住了,還疑似有他們的頂頭上司,當時的知事。
火燒得很大。
整座酒樓都搖搖欲墜,像是從生的世間被火焰隔開至另一個死的地獄。
為了前途,為了人命,謝喬以為,他都會沖進去,義無反顧。
但他猶豫了,這個凡事都不怕的男人,站在那場大火前,卻猶豫了。
他指揮着人去搬泥沙,去挑水,去告知潛火兵,但自己卻沒敢闖入火中。
他也有怕的,謝喬想着。
可下一秒,他卻是察覺了謝喬的心思,主動說:“我還是不敢死啊……雖然一死了之,我說不定還能回故鄉去,但我還是不敢死。”
這人的話語古怪。
謝喬慢慢琢磨着,琢磨出了味。
原來,這位大名鼎鼎的季捕頭,凡事沖在前頭,都是為了求壯烈一死,像那些古籍裡頭身死留名的谏官。
而謝喬最瞧不起這些巴巴望着身後名的谏官,但他還是配合地問了一句。
“為什麼呢?”
“因為有個孩子……她隻有一歲,如果……”聲音戛然而止,他似乎有些茫然。
“你女兒?”
他沒有立刻回答,謝喬以為他沒有聽見,便又問了一次。
這次,他答:“嗯。”
“叫什麼名字?”
“季姝,她跟我姓,她叫季姝。”像是喃喃自語,季安又重複了一遍。
謝喬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但他什麼都沒說。
潛火兵很快就過來了,在他們的幫助下,季安帶着那一班的捕快們一起闖入了火中。
謝喬有樣學樣,也往身上沖了一桶水,然後把沾水的帕子綁在耳上,遮住了口鼻,跟了進去。
熊熊的火勢,到最後,也隻是一堆半幹不濕的木頭。
有幾人燒傷了,有幾人暈厥了,但沒有人死在火災中,從一開始就緊張地圍觀在一旁的百姓們,到現在更是長籲短歎,連聲誇獎。
季安笑着,也不客氣,對誇贊全盤收下。
但看着遠處灰頭土臉,罵罵咧咧的知事,謝喬卻知道,季安是沒辦法升職加薪了,估計連句褒獎都沒有。
更别說他們這群跟在身後的小喽啰,别被罰薪,他們都該謝天謝地。
但謝喬認了,認了自己這一輩子是操勞的名。反正都是混吃等死,他更想瞧瞧那對季家父女是什麼來頭。
至于這樣的三班府衙,待久了,他也習慣了。
直到某一天,季安死了,聽說是病死的,送葬的時候,他跟着去上了一炷香。
有一個小小的姑娘站在前頭,捧盆、哭喪、戴孝,眼睛哭得很腫,和季安長得一點都不像。
那時,他什麼心頭什麼感覺都沒有。
生老病死,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他一直知道,也做好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