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又是一日,那一日,他如常地走進府衙,如常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如常地等待一班所有的人手到齊,再分批、分地去巡邏。
那一日,他等了很久,其實也沒多久,當那位同僚帶着一身酒氣,火急火燎地趕來時,他忽然意識到有些東西變了。
或者說得更恰當些,有一根被拉起的弦,失去了固定的扣,慢慢松弛成最初的模樣,而那根弦看不到摸不着,就在他們心頭。
*
謝喬半眯着眼,他維持着這個動作,眼下的烏青便明顯了許多。
見他久久出神着,季姝好心提醒:“謝知事,你平日該多多休息。”
大家瞧着知事謝喬整日都待在最南邊這間小屋子裡頭,屋子内一應物件都齊全,裡頭有床,外頭是整牆的書籍和案宗,除了三餐之外,都不出門,便說他是把府衙當做了家。
可無人知曉謝喬平日在裡頭做什麼。
雖有幾聲閑言碎語,但大多都隻是戲谑。
“嗯嗯。”謝喬站起了身,拖着腳走到了一側,“小季姝,你可不該說這話,你才是這大忙人。”
看他舉動,季姝便清楚,由三班接手調查韻娘下落的這件事算是成了。
果不其然,他下一句話便問:“韻娘?她本名叫什麼?”
“曹雲,雲朵的雲。”季姝一頓,又道,“不過……小謝叔叔,我想這樁案子,由我一人接手。”
“理由?”謝喬拿過筆,筆尖沾了一點墨,他笑道,“都叫我小謝叔叔了,總該有一個不得不做的理由吧?”
季姝很坦蕩:“和牡丹金有關,和傅臻有關,和私鑄案有關。”
平淡的口吻,卻是強調的句式,謝喬挑着眉,一問便問到了關鍵:“傅臻是誰?是八年前,你從牢獄裡,放走的那個傅家之子嗎?”
“是。”
“果然……”謝喬隻說了這兩個字。
但季姝清楚,他未出口的半句話是什麼。
是她死心不改,對八年前結案的案子念念不忘、窮追不舍。
但季姝就是如此。
和她父親很像,卻又截然不同。
謝喬調笑道:“你剛剛該沒有和我實話實話,你的三日裡,沒有這位傅小公子的影子。”
季姝啞口無言……這是她自己前後矛盾,然後讓人抓住了破綻。
“他很不一般?”謝喬沒有問其他,隻似是而非地問了這樣一句。
季姝點點頭:“他……不一樣。”
又忍不住補充道,“我以為……他已經離世了。”
私鑄案未斷案時,傅家的遠親和舊友們,雖未跟着落井下石,但也争先恐後地和昔日的傅家劃清界限,生怕惹禍上身。
當時的小季姝,隻想到了傅臻眼前的生死,卻未能想到到他今後的歲月。
事實上,無論傅臻有多聰明,當時的他也隻是一個孩子,沒有親眷可以去投奔,沒有錢财可以去生活,甚至,他連曾經的歲月和回憶都應該舍棄。
于是,她時常會做一個夢,夢中的傅臻是模模糊糊的一個影子,他瘦得皮包骨頭了,眼窩處是空的,他殘了、死了,像城外的難民一般,被拖車一拉,送到了亂葬崗。
以八年為期限,這個夢在最初的幾年沒有出現過,中間的幾年幾乎是夜夜擾她,到前兩年,噩夢卻像是退潮般淡去了痕迹。
歲月就是如此,很難有什麼事能夠徹底刻骨銘心,隻是留下的疤,終身難消。
所以,幾日前清音樓匆匆一見,痛和愧疚又湧上心頭,讓她忘記了自己堅持的正義。
“對不起,我應該先将他緝拿。”
謝喬輕聲一笑:“沒有什麼值得道歉的,凡事隻需自己心知肚明。”
與此同時,他大筆一揮,一樁案子便記錄在冊了。
“行了,隻不過,還有件事該提醒你。”謝喬道,“想要一切老老實實按規章制度來,那麼曹平也該來府衙内走一趟。”
季姝應了。
*
這夜,季姝沒有在金源坊門口蹲到曹平,卻蹲到了金掌櫃。
身為掌櫃,他本該處理樓中大小事,隻有重要的客人需要他親自接待。
隻季姝前後來了兩次,次次都鬧動了東家,金掌櫃也不得不開始重視這位女掌櫃,便上前問:“捕快大人……您這是?”
季姝張望了幾眼,她本想找那位年輕人,拜托他給曹平遞一句話,但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他的身影。
她隻好對上了金掌櫃那張堪稱憨态可掬的圓臉,讓他幫一下忙。
“曹平?是讓他去衙門内?好的捕快大人,隻有這件事嗎?”
金掌櫃畢恭畢敬,身子卻堵住了門,攔着她的路,是生怕她又來鬧事。
季姝微無奈,但也誠懇地補充了一句:“金掌櫃,麻煩您再和他說一句,隻是照例宣傳他談話,不是什麼要緊事,實話實說就行。”
金掌櫃還是滿口的“好”。
季姝一頓,沒有再去解釋,又一聲道别後,轉身離開。
但還未等她踏入清音樓的後門,一聲尖叫傳了出來。
季姝快步上前,扒開了重重的人群,她一手扶着水井邊緣,勉強穩住向前探出的身子。
她看見了一具模糊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