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該是被水浸了十二時辰以上,屍體全身浮腫,像是融化的糖畫,看不出原先的模樣和風度。
原先圍在周邊的清音樓小厮和女仆們都被驅散開,而樓上的窗子都被大開着,露出一雙雙好奇驚歎的眸子,門外也擠着層層疊疊的人。
耳邊的猜測聲不斷。
其中有一人大膽詢問:“女捕快大人,這……是誰死在我們清音樓裡頭了?不會是……”
季姝沒有回答。
事實上,在剛剛從水井中發現這具屍體時,答案就自然出現在了各人的心頭,她的沉默隻是作證。
衣料、首飾本就是死的,比一個從生變為死的人來說,這些東西更顯而易見,更能瞧出一些是是非非,更别說,樓裡的人見慣了非富即貴的大人物,都練出了一雙利眼。
江南最時興的料子,成對成雙的碧玉镯子,糅着金絲的緞鞋……即使在清音樓内,這樣好品質的寶貝,也是少見。
但也隻是少見,而不是見不到。
“是韻娘嗎?”
這次,他們問得更加直接。
那雙碧玉镯子,他們就在韻娘手上見過幾回。
季姝圍在屍體邊的同僚不耐煩地喊了一句:“不要多問,三班辦案,閑人散開。”
“所以就是韻娘?”
明知故問。
“小季姝……讓那群人滾蛋。”老趙蹲着身子,眉頭緊緊皺起,下巴上的絡腮胡子還滴着水,他身上那件新裁的衣服濕了幹,幹了又濕,陽光一曬,便有淡淡的酒味混着屍臭味直沖腦門。
“堵不如疏,與其讓她們胡說八道,不如就放在這兒,先讓她們堂堂正正地看,也省得編出更吓人的謠言。”季姝猶豫片刻後,又道,“反正,待會這具屍體就要被送到仵作處了。”
“嘶……就是聽着煩。”老趙偏過頭,瞧了她一眼,忽而問,“小季姝,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被分到去西市巡邏了嗎?這可不是你來的地方。”
半刻鐘前,他還在附近一家酒樓裡打發時間,剛聽見有人說出了命案,便趕忙過來,就見到了季姝也在清音樓内。
他也是府衙内的老人,見過當初的季捕頭,也和季安一起追查過命案,對于這位昔日同僚留下的孤女,便自覺關心了幾分。
對眼下的局面,季姝并未設想過。
她雖早就猜測韻娘多半是遭遇了不測,但屍體突然出現在清音樓内……這像是一種挑釁。
那殺人兇手甚至不願意去遮掩痕迹,隻将屍體“原樣歸還”,就算是草草了事。
“小季姝?”
老趙又問了一遍。
她像是回神,慢慢地道:“謝知事剛得知韻娘失蹤的事後,就把我叫過去了,讓我去私下調查。他估計是覺得,都是女子,這樁案子由我去查,會更加容易些。”
她的聲音很平靜。
這套說辭,是她一早就想好的。
其實,還有另外一套說辭,隻不過沒用上。
但無論是哪套說法,她都是為了之後準備的,而不是現在說出。
“謝喬還是這樣,做事沒個譜。你才來衙門裡邊幾天?這種事怎麼能讓你去接手。”老趙了然,又譏笑道:“失蹤,多少死人的案子一開始報上來隻是失蹤案?就看這花魁娘子,說說失蹤,現在一瞧,屍體都臭掉了。”
“嗯,真可惜啊。”
真可惜,真的。
這樣的一位美人,季姝還沒來得及見一面,她就匆匆離世了。
“也沒法子,看這樣子,該不是投井自殺,不知道兇手在不在這清音樓内,反正我們有的麻煩喽。”
“是麻煩事呢。”
可再麻煩的事,放到現在來瞧,這倆人也隻能等仵作過來,在此之前,他們二人隻需做好措施,防止女屍被破壞。
仵作趕來了。
與老仵作一道過來的,還有季姝的數位同僚以及謝喬。
同僚們各自分開做事。
謝喬一見她就歎,歎道:“清音樓的花魁娘子死于非命,這件事在渝州城内,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知府大人為此還專門把我叫過去了一趟,限我們于此月之内,讓案子水落石出。”
“嗯。”季姝輕輕答。
“今早你來找我的事,我可以忘記,那張紙也已經被我撕去了。”
“多謝。”
謝喬:“小季姝,這件事不是我不幫你,隻是計劃趕不上變化,這樁案子盯着的人不少。有時候,太過鋒芒畢露,不是一件好事。”
在人群的角落中,季姝擡起了眼,認真問:“是什麼樣的‘水落石出’呢?”
謝喬古怪地笑了笑,隻道:“你心裡頭的那種。”
她心裡頭的那種。
不少唏噓聲中,季姝看見了樓上的綠泱,她面色蒼白,神情驚恐,死死地盯着這被裹起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