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臻注視着她,好像是很溫柔的眼神。
季姝三兩口吃完了早點,想着該起身收拾碗筷,她本不該向傅臻說些什麼的,但腿沉沉的,就是擡不起來。
“曹平被關押起來了,我這幾日都不會回府衙去。”
“好。”
“但韻娘的事,我一定會追問到底的。”
“嗯,我知道。”
季姝又回了一聲“嗯”,她遲緩地站起身,端着空碗想要走到水槽邊。
這時,傅臻出聲了:“小姝,你在怪自己。”
她停住了腳步。
“你一直是這樣的,心裡頭藏不住事,好的壞的,都挂在了臉上。可韻娘的死,不該怪你。”
“不,我有錯。”
“小姝,你心善,所以自擾。”
季姝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很沉很悶,她說:“老仵作和我說,韻娘應該是前日半夜死的,那時候,我在金源坊。我很早就猜測,她是否會遭遇不幸,但我沒有想着去做什麼。”
“不,不對的。小姝,你做了很多事。”
“但韻娘還是死了。”
如果當時,她就将這件事告訴謝喬,或者更果斷一些,不去過問牡丹金,那是否,韻娘就能幸免于難?
“傅臻,我的确很後悔……好像很多時候,都是各種陰差陽錯,包括,八年前的事。”季姝忽而問道,“後來,你去了哪裡?”
傅臻垂眼,長長羽睫蓋住了眼中的詫異,他靜默着,似乎在回憶,也似乎在組織措辭。
季姝還在問:“送走你後,府衙内的人很快就發現了這件事,是老爹幫我瞞下了這件事,他當時什麼都沒說,也沒有問,那時候的我,以為隻要你逃出生天就好了。”
“你之後去哪裡了?我想找過你,但……一直沒有打聽到消息。”
*
現在回想,季安那時的沉默,大概是一種無可奈何。
這位長輩預想到了傅臻的困境。
而季姝卻是在第二年,父親重病時,才觸摸到了生活滿是棱角的一面,才後知後覺、感同身受了小傅臻的艱難。
但說到底,季安還在世,家中也有些許的積蓄,季姝便花了整整一年,以家中的院子為起點,跑遍了整個渝州城。
可傅臻的确消失了。
留給她最後的回憶,是城門告别的一幕。
她說:“沒事了,沒事了,你不用死了。”
小季姝将身上所有的零花錢都塞到了他的懷中。
小傅臻像是一把折斷的劍,但她隻有滿心的慌亂和慶幸,并未察覺到他的異樣。
“快走吧!快走吧!”小季姝故作灑脫,高聲道,“有緣江湖再見!”
小傅臻遲疑了一下,什麼都沒有說,他搖了搖頭,捏緊了懷中的一點銀子,然後擡腿往外走,月光披在他的肩上,像是有一個很重的擔子壓着他小小的身子。
仿佛下一秒,他就要被月光吞噬了。
*
“也不知道,當時我哪來這麼大的膽子……明明無法護你周全,非要拽着你、扯着你,讓你在世上苟延殘喘。”季姝苦澀一笑。
後來她的膽子,就變小了許多,連這樣一句話,都猶猶豫豫了好幾日,隻能趁着此時不甯的心緒,再裝作不經意的模樣說出口。
傅臻很平靜,他擡起眼,一雙眸子似黑黢黢的夜,還是無星無月的黑夜。
“那八年嗎?”他的聲音中有種真實的困惑,“搶,偷,竊,乞讨……什麼事我都做過,但我不覺得有錯。”
“活着,小姝,你讓我活着,他們也讓我活着,我也覺得,自己應該活着,而不該這樣死去。所以為了活着,我什麼都能做。”
見季姝沉默,又瞧見她微微發顫的指尖,傅臻站起了身,走到她的身邊,輕笑出聲:“小姝,我說過感激,那不是客套話。我的确感謝你,将我從牢獄中救出,是你賦予了我新生。”
不是的,不是的,季姝啞口無言。
他一頓後,繼續道,“生死有命,個人的命,不看天地,看自己。我活到了現在,還見到了你,是我的幸運,也是我的努力。所以啊……”
他輕飄飄地抛出一句話:“韻娘的死,與你毫無幹系,你何必内疚?”
郁郁蔥蔥的樹葉模糊成了整塊的新綠,傅臻的相貌也模糊了,明明五官不改,明明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前,季姝卻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又像是一個夢,無端的夢境中全是對她的惡意。
她清醒沉淪着,問:“那傅家的六十二口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