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的六十二口人,他的父母,他的家人。
“那些人呢?我這些年,一直在想方設法接觸當年的案宗,我想過重啟私鑄案。”季姝道,“那你呢?你有想起過他們嗎?”
還未等傅臻回答,她又輕輕補充了一聲,“抱歉。”
傅臻定眼瞧着她,平和地問:“小姝,八年前的事,你查到了什麼嗎?”
“還未……”季姝憋屈地說着實話,“時間過去太久,又加上三年國喪中,發生了不少官員調動的事,這八年前的案子早已無人問津。”
留在謝喬處的案宗隻有簡單的記錄,經曆過八年前那樁案子的捕快和判官們,大多數已經不在渝州城了。
幾乎所有人都認定了八年前的結果,沒有人會去相信她的懷疑,也沒有人會配合她的調查。
傅臻清楚這個結果,他忽而問出了一個問題:“小姝,你認為,人是有魂魄的嗎?一個人死後,他會前往何處?”
七魂六魄,六道輪回,城外的廟裡燒着高香,許多百姓甯願省吃儉用,也要點一支蠟,求菩薩保佑。
更别說,達官顯貴了,城中官眷外出踏春,都會順帶去廟中一趟。
大周上下都崇佛。
可季姝卻不信神鬼,也不信輪回轉世之說,但她不确定,在此時該如何回答。
傅臻自問自答:“我也不信。如果真有冤魂不散,那麼惡人為何又能遺臭萬年?說到底,放不下的,始終隻是生者的執念。”
“愛、恨、嗔、癡都是執念。”
他不在意地笑了笑:“小姝……曾經的我,也不相信家中長輩會做出這樣的事,但是,所有人選擇的事實就是如此。”
“真相,正義,清白名聲,這是活者在意的,死者聽不見、看不着。”
“而我,不願留在過去。”
再輝煌、美滿的過去,都是過去,隻能作為回憶和夢境去重溫。
尤其眼下,隻有一片狼藉。
“對不起……”季姝後悔了,她本不該問出這個問題的。
她清楚執念帶給人的無奈,而無奈一多,變成了無望。
“無需說抱歉,是我自甘堕落。”傅臻輕語,單薄的身影如風中扶柳,搖曳而根定。
“我今日便回清音樓去了,不該繼續麻煩你。”
“嗯……”季姝接道:“但,我應該還會叨擾你幾次。”
兩句話同時響起,二人皆是一怔。
“韻娘的事,估計還有需要耽擱你時間的地方。”去見太守夫人還需要他的帶引。
季姝先補充解釋道,覺得這句話太冷淡,像是交易,便又說,“況且,你我之間還有兒時的交情在,為你的事出力用心,也是應該的,不算是麻煩。”
傅臻微微一笑:“也不是耽擱,我本就清閑無事。我知道,你放不下韻娘的事……你果然還是這樣的心軟,季捕快,請多指教。”
“該是我說這句,請多指教。”
傅臻又一笑,笑意極淡,眉眼彎彎的,漂亮又透亮。
季姝卻沒有去看他,隻單獨垂着頭想事。
韻娘的事,其實并不複雜,隻是她了解的消息太少,未知全貌,便難以推知真相。
還是得去多問,多瞧。
季姝将洗幹淨的碗筷都放回了櫥窗中,又抱出榻上的被子,放到太陽底下去曬。
想着天氣正好,院子旁的一排花也該見見太陽,她便走過去。
她忙忙碌碌,仿佛有很多事都趕着要做,便也借此不與傅臻繼續交談。
事實上,她并不贊同傅臻所言。
倘若一個人死了,那一切真相、正義、清白名聲就失去了全部意義,那麼他們為什麼還需要破案、追兇。
倘若一個人隻能聽天由命,那所有努力又算什麼?
同樣是事實,八年前的傅臻絕對不會說出今日的話。
相反,他見不慣所有看似按部就班,實則為逃避沖突的舉動。
那時的他身體裡藏着一簇火,能夠将所有腐朽燒盡的火。
是這八年的歲月改變了他嗎?。
陽光照在了被褥上,緞面上也發出了瑩瑩的光,季姝說不出自己是失望,還是無奈。
但至少,她對眼前的這個傅臻,感覺到了陌生。
兩人久久無言。
一旁的傅臻早已收起了笑意,他就靜靜地望着這個已經出落得落落大方的兒時玩伴。
他慢慢察覺到,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又說錯了什麼,或者從一開始,他就走錯了路子。
他見多了人,世上的許多人都将“明哲保身”四個字當做了安然于世的護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