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麼名字?”季姝問得突然。
她的眉眼并不算柔和,可一雙眸子是亮燦燦、黑黝黝的,彷佛是晴朗天氣的前一晚夜空,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在裡頭,坦蕩無疑。
或許是因為身份,或許是因為性子,這張明媚又秀氣的面龐上,有一股平和又堅定的意味在。
唯獨沒有惡意。
王轍然不緊不慢地又重複了一遍。
“王轍然……”
對于這個名字,季姝沒有任何的印象,不是她認識的人,也不是渝州城内有名有姓的一号人物。
可他的确是攔下了曹平,幫季姝在無數條岔路中,找到了最便捷、最安全的一條前路。
無論是否有目的,能從外頭的風言風語中推知些許真相,預料到她的到來,在此之前又順勢将曹平攔在金源坊内……一步步,一環環,若他真就隻是金源坊内一名小厮,那必然是既有遠見和卓識,才能參透這一切。
他的傲氣,來得有理有據。
但他的舉動,季姝不知。
王轍然看出了季姝的懷疑,正要解釋:“季捕快,某隻是這渝州城内的無名小卒,但也知曉正義……”
“多謝。”
他試圖以誠相待,但季姝并不好奇,見自己打斷了對方将長篇大論的發言,她又補充了一聲“抱歉”。
“時不待人,王公子來日若有需要季姝出手相助的地方,請勿要客氣。隻今日公務繁忙,無法一叙感激之心。”
她說着“勿要客氣”,可自身口吻、話語卻是客氣得讓人挑不出差錯,顯然是想着禮尚往來,卻不能糾纏不休的意思。
平日他也算能說會道,可此刻卻不知該如何去回話,王轍然隻喃喃了幾聲:“季捕快……”
他欲言又止,這時,又一道聲音響起,兩道嗓音覆蓋,重合。
“季捕快!”
季姝一偏頭,見到了站在門邊的曹平,他扶着牆,身子搖搖欲墜般挂在門上,扭曲的面容上彷佛殘留着淚漬,正午的陽光一照,痕迹便清晰異常。
“我想知道,她是怎麼死的。”
沒有嬉皮笑臉,沒有随心所欲,曹平問得認認真真。
一個像明知故問般的念頭,在這一息之間闖入了季姝的心頭,這個“她”是曹雲,是他的親姐姐。
曹平從始至終都承認這個事實,從未回避。
*
曹平和曹雲年紀差得不大,姐姐剛會走路的時候,弟弟就出生了,對于貧苦人家來說,接連出生的姐弟就好似地裡的番薯和番薯葉,雖說是一根同生,但前者能飽腹、能賣錢,後者則若有若無了些。
其實也不完全算是若有若無,糧荒時,能煮着吃了果腹,豐收時,也能賣給屠戶當豬食。
但一把番薯葉和一堆番薯放在一塊,明眼人都清楚,該如何選擇。
曹平自幼就知道,自己是被選擇的那個孩子。
對于這個姐姐,他從來沒有什麼敬意,嫌她管得多,嫌她總惹父母生氣,嫌她要強又好勝,還嫌她,處處要壓過自己一頭。
可曹家人自持祖上富過,不願與大字不識的街坊鄰居來往,自然也就沒有同齡人願意與曹平往來、玩耍,上頭的大哥又是個傻子,與他根本說不來一句話。
隻有曹雲和他年紀相仿,又朝夕相處,倆人混在一塊,多半是不得已。
到頭來,這對姐弟還成了母親走街串巷時炫耀的家底。
曹母将一個“孔融讓梨”的故事講了七八遍,傻姐姐和孝順弟弟的故事,也便出現了七八遍,兩個故事放在同處,仿佛他這個小兒子,也能流芳百世。
曹雲被賣入清音樓的時候,曹平并不算是一無所知。
那年,他年紀已有些大,私塾先生說,他再不開蒙就遲了。
可啟蒙、讀書、拜師,要文房四寶,要拜師禮,要錢财,不是一個念頭就可以的。
曹平讀不讀書都無所謂,他不認為自己能考個狀元,也不認為自己能夠重振曹家門楣。
父母都心急如焚,家底米缸裡就那麼薄,沒有金子銀子藏在裡頭。
曹平正打算去告訴曹父曹母,他不去私塾了,卻聽見了他們說——
他們決定賣了日益美貌的小女兒,就像決定當了曹家傳家的玉壺一樣。
那天,曹平哭了,他記得很清楚,他撒潑打滾,扯着姐姐的胳膊,指甲都要陷入肉裡頭了。
曹雲說痛,讓他放手,還罵他不知好歹。
但曹平就不肯放手,手一松,姐姐就不是他的姐姐了。
父母勸道,讓他好好讀書,求個上進,才對得起姐姐的奉獻。
然後,曹雲也哭了,淚流滿面。
一家人都哭了。
哭完,姐姐去了大名鼎鼎的清音樓,弟弟到了小私塾報道。
倆人好似就分道揚镳,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