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時,季姝便帶着傅臻到這處茶攤三四回,隻是他來得次數少,又隔了多年,所以女攤主這才沒有認出他來。
但顯然,傅臻是沒有忘記這處茶攤的。
他尋的桌椅,是從前那個老位置,木桌邊上有一道“十”字的刻痕,不知是誰留下來的,但十幾年沒有變樣。
八年前,他們坐在此處,分着一盤桂花糕,聊着天與地。
八年後,傅臻也在此地,等着季姝前來尋他。
見她走近,傅臻柔聲問:“如何了?我回想起一件事,想着與你來說。”
“曹平已經被關押、保護了起來,至少一時之間,韻娘的死,沒法被有心之人簡單結案。”季姝拉開他對面的長闆凳,将雪霜劍放在了桌上,自然地坐下。
曹父曹母年老體衰,早無年輕時四處折騰的勁,曹家大哥更是足不出戶,與韻娘有糾葛的,她在世的親人之中,隻有一個曹平能被栽贓陷害。
傅臻了然地點頭,他今日穿得是一件略微泛黃的白色長衫,季姝細瞧了一眼,見上頭并無圖案和花紋,這樣尋常的純白料子,換到普通人身上,要麼覺得晦氣,要麼認為土氣,獨獨傅臻穿了,是遺世獨立的氣韻。
他也不是一無所有。
隻一個美貌,就是絕世僅有的珍寶。
可他到底是富貴人家出身,又有大儒為他傳道受業解惑,傲骨在身,傅臻可以自甘堕落,卻無法為人男寵,做出以美色求乞憐的舉動。
季姝出了神,一激靈後,匆忙問:“你想同我說什麼?”
“我想起一件人,韻娘的死,或許與他脫不了幹系。我愚笨,無法從中推知證據和真相,便想着告訴你,若是能找到一些線索,也算是我贖罪了。”
聽聞“贖罪”二字,季姝垂下了頭,有一縷碎發從綁起的高馬尾中散開,落在她眼前,恰好擋住了她眼中的起伏的思緒。
她直接問:“和那日,韻娘尋你的談話有關嗎?”
傅臻面上微紅,卻還是點了點頭。
那日,韻娘找他,隻為了一件事,便是托他去太守府中,找一人遞一件信物。
季姝心中已有預感,可聽聞傅臻下一句話後,還是覺得太過巧合了些許。
“韻娘知我與許夫人幼妹有些許往來,她想托我去李太守府邸中,将一物轉交給李夫人。隻可惜,我婉拒了韻娘,對于那信物是何物,便也不得而知了。”
又是李太守,又是太守夫人許氏。
傅臻也提到,曹平也說起過,似乎,隻有此處是唯一的突破口。
“小姝,我知你心急,所以,我今日回樓裡,已經應下了許小姐的帖子,我答應替她作畫。希望能借此助你。”傅臻誠懇道。
在他身上,季姝感知到些許的轉變,很微妙,很細碎,但放在傅臻身上,落入她眼中,又很顯而易見。
她想起,傅臻曾經說過的一套歪理。
*
那時一個普通的春日,季安為破一樁陳年舊案要去隔壁郡縣收集證據,而女兒年幼,他本想将她寄養在王嬸家中,不料卻得傅臻母親主動邀請,便将她送到了傅家小住。
那段日子,倆人幾乎形影不離,府内甚至有謠言,說季姝是傅家長輩為傅臻提前定下的妾室。
不是正室,而是妾室。
前者是娶,是三媒六聘,是共同進退的妻,後者是納,是買賣贈禮,是随心所欲時的玩物。
小季姝生氣,便當着傅家小公子的面,直言不諱:“你家小厮女仆們,為何如此說我?按理說,我爹爹雖是無品小吏,卻也是府衙的人,同官領俸。”
而傅家隻是商戶,賺了再多的銀子、金子,也隻是商,士農工商裡頭最末端的商。
另外半句話,即使她年少莽撞,卻也懂得瞧人眼色,沒有直說。
小傅臻瞥了她一眼,嘴角微翹,他不緊不慢地道:“他們有眼不識泰山,你又何必為此生氣呢?”
“我不生氣,難道還要向他們賠笑臉嗎?我又不是泥巴捏的菩薩,被人砸了一半,還得傻傻笑着。”
“你傻啊,你是我的客人,何須理他們。你就端着,冷着他們,就算責罰他們,也沒人敢對你說三道四。久而久之,那群人就該知道,在這家中,沒有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的道理。更何況,這家中的主人,是我,那群人算什麼東西?”
“那也不行……”小季姝歎了口氣,“爹爹說過的,仗着身份地位欺負人的人,才是最可恨的,她們照顧我起居,又給我送吃送喝,我更不能責罵他們了。”
小傅臻眼皮一跳,問:“季姝,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哒,我明白你的意思,對待不同的人,該用不同的手段和方式,你就是這樣的。”
她親眼見他,在叔伯面前賣乖、做無知小兒狀,又見他到了傅家老爺子面前,侃侃而談,毫不怯場。
這一人仿佛有千面,面面不同,面面俱到。
隻這樣說話做事,不免太累人。
“那你想是,怎麼對待我呢?”季姝好奇。
她想不出來,也瞧出不出來小傅臻的刻意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