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搭了車,一道往城郊去。
據曹平所言,此時藏在曹家的三塊金餅,是太守夫人賞賜給了韻娘,又被她帶回家中抵債的。
可曹雲又是否知道,那三塊金餅不是尋常之物,而是牡丹金?
八年前的私鑄案一發,為調控被擾亂的市場和米糧,先帝特地恢複了前朝平準官一職,以此調控市場,□□糧價。
并朝廷修改法令——金子隻能作為禮器、用品出現在尋常百姓家中,而禁止取代銀錢在日常交易中使用。
但到底,平民百姓中,大多數人一生都沒法見到半粒碎金子,這條法令也如魚遊水一般,不起漣漪。
曹家就不清楚這條法令。
他們想着用金子,換宅子,換車子,換前呼後擁的仆人,但事實上,隻要金塊被交易出去,立刻會有捕快尋上門來。
然後,迎接他們的,不是幸福美滿的人生,而是接連的拷問和暗無天日的關押,等日子一久,該流放的流放,該斬首的斬首,曹家這個本就不起眼的小家,也就不複存在了。
季姝飛快瞥了傅臻一眼。
她本想看一眼就收回視線,卻沒想到,傅臻也正在瞧她,眼角如勾,眸光微閃,并不坦蕩直白,就這樣小心翼翼地注視了她許久。
倆人目光憑空對上了。
那一瞬之間,沒有人挪開視線,于是時機被錯過,季姝隻好搜腸刮肚找了一句合此情合此理的話:“韻娘是想借這牡丹金,讓曹家一家人付出代價嗎?韻娘久留清音樓,見多了金銀玉的,她該知道這條成文法令。”
傅臻微微一笑,雙眼彎彎似新月含光,一派平和自如相,他答:“牡丹金或許不會是她落手的選擇。”
季姝“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道。
“小姝,你認為,曹家人因牡丹金而入獄被拷問時,他們會為了不牽連韻娘,而将一切來去因果隐瞞嗎?”
“不會,當日我隻是一問,曹平便倒豆子似的把事情說了幹幹淨淨,更何況,他們一家人入獄之後。”
季姝抿着唇,垂下眼,即使她見多了兄弟阋牆、同室操戈,但再面對這些事,她還是無法做到平常接受,因為,她不能理解,過去不能,眼下不能,今後也不能。可季姝清楚,她必須面對。
“若真有這樣一日,他們隻會争先恐後地将罪責推到韻娘身上,反正,這個女兒姐妹的生死,在他們眼中,早就定下了。所以……”
“所以,以牡丹金設局,坑害曹家人,這不會是韻娘的選擇。”傅臻接過話,輕聲道,“即使她下定了決心,即使她做好了被千夫所指的準備,她也不會用自己的死亡,去換取曹家人的痛和悔。”
季姝擡起眼,傅臻聲音質同玉,通透而清亮,隻要有一絲情緒的波動出現,都能輕而易舉地被發現,被聽見。
此刻,他有同情,也有無奈。
他還在道:“假設一切成立,她以牡丹金為餌,成功設局,最好的結果也不過兩敗俱傷,最差的結果,是韻娘自食惡果,而恨的人逍遙存活,這太不值了。”
“可是……韻娘恨着當初的家人。”
這個看法,不單單是傅臻提出了,季姝也認可。
一個對所有愛恨都淡然的女子,是坐不到花魁娘子的地位的。
在她心中,必然有什麼是刻骨銘心的,是無法忘懷的,就是這股執着,才能讓她舍棄了自己,徹底成為韻娘,成為名滿渝州的第一花魁娘子。
如今看來,支撐曹雲走下去的,就是對這群冷酷無情的家人的恨。
傅臻的嗓音中,又多了幾分笃定的意味:“是啊,如果恨無法付諸于行動,隻能滞留在心中,那她隻能自毀,韻娘勢必采取了行動。”
自毀……
季姝若有所覺,她眨了眨眼,眼中的傅臻白衣染塵,姿态從容,仍然出塵。
她挪開眼,道:“可我想不出,她會做出什麼舉動去報複曹家人。”
季姝又蹙眉,“或許,還未等她有所行動,便以身死?”
驢車停在了一處石子路上,車夫是個聾子,季姝掏出銅錢付了費用後,用一個手勢表示了感謝。
傅臻的聲音離得遠了一些。
“她必然已有了行動。”他道,“隻是如今的我們,隻能做猜測。”
一陣風吹過,掠起了傅臻的衣角,他自然地擡起了手,試圖将袖子收攏。
這一擡一落之間,季姝瞧見了他的一雙修長的手,色若軟玉,十指分明,美中不足的,就是指側有一層薄薄的繭子。
她下意識地松松地握起拳頭,拇指擦過中指邊緣,那裡也有一層突兀又粗糙的繭子。
“偏偏是牡丹金。”傅臻喃喃道,“若是普通金塊,還好做解釋,可偏偏是……牡丹金。”
季姝心頭一動,正要說些什麼的時候,又一陣風吹過,她不适地皺着鼻子,瞧見了不遠處沖天的濃煙。
火勢很大,季姝與傅臻二人還未走近,就感知到了迎面而來的熱浪。
他們加快了腳步。
那裡是曹家人落腳的地方。
不該如此巧合。
可偏偏,起火了。
偏偏是,曹平被她送到府衙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