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姝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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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臻請來的大夫,是渝州城内治燒傷燙傷的聖手。
聖手派一個女學徒,将季姝全身上下都抹了一層厚厚了草藥,然後就打算拿銀子走人了。
面對那隻伸出來的手和那張略有不耐的臉,傅臻笑得沒有一絲和氣,他平靜地問:“大夫,小姝的傷,還有幾日才能好?”
“三日。”
“隻三日?”
聖手老人家更煩了:“就一點灼傷,不敷藥都能好,但草藥我用上去了,這銀子就不能少。”
傅臻在意不是銀錢多少的問題,得到了保證,他幹脆利落地給了銀子,還好聲好氣地送了聖手老人家走出這處院子。
“大夫,三日後,我再來麻煩您。”傅臻柔聲道。
上了年紀的聖手“哼”了一聲,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了。
紗窗上又出現了傅臻的倒影,隐隐約約的一道,根本瞧不真切,季姝想了想,先道:“他老人家脾氣是出了名的大,也虧得你能請動他親自來走一趟。”
傅臻平聲道:“老人家仁心仁術,聽聞屋内燒死了人,自然就不敢耽擱,立刻趕來了。”
季姝幹笑了一聲。
“小姝,你見到縱火者了嗎?”
“沒有……”
“那找到牡丹金了嗎?”
“也沒有……”
他似乎有話要說,季姝做好了準備去回答。
再次重現天日的牡丹金,是如今的季姝僅能找到的一點關于八年前的私鑄案線索,她必須要将這一點線索緊緊握在手中。
這一次,别人眼中的“魯莽”,但對于季姝而言,卻是有實打實的意義在。
若是能得到牡丹金,她不會藏私,借着韻娘慘死一案,她有的是法子将這件事鬧大,大到不得不讓所有人重新正視,隻是意外多,變故也不少。
若是得不到……就像眼下的光景……季姝扯着嘴笑了笑,臉上的草藥想要要掉下來,她趕忙收起了表情。
至少,這說明了,這牡丹金不是空穴而來,有人清楚八年前的私鑄案,甚至……利用了韻娘,想要借此達到什麼目的。
那一點線索出現在了眼前,季姝不可能不為之前進。
她想,無論傅臻問了什麼話,她都能有所回答。
不料,她卻聽見——
“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樓中,晚些時候來看你。”傅臻淡淡道。
他就要離開。
季姝大聲叫住他。
“傅臻”兩個字,字字清晰,就清清楚楚又明明白白響起在這處寂靜的院落中。
她快速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全盤托出,又極為嚴肅地道:“八年前的事,我不會放棄,我不可能放棄,我爹爹放棄了,他付出了代價,你放棄了,我也理解。但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會求一個真相,還善與惡一個清白分明。”
“小姝……”
應有風過樹梢,吹動滿樹窸窣葉響。
傅臻的聲音那麼輕那麼柔,像是有無窮無盡的茫然彙聚成霧,擋在了他眼前、心頭,他道:“我隻想你平安,我隻是……不想失去你。”
這個失去,不是生離,而是死别。
他可以接受八年的生離,卻無法忍受永久的死别。
八年前那個葉落滿城的秋天,給他帶來了太多永久的孤獨,傅臻好像經不起再一次的傷害,所以才無比真心實意地請求她的留下。
可是……季姝眨了眨眼,想要将他的身影看得更真切一些。
“不去問,不去查,我們就能平安無事了嗎?”
如果裝傻充愣,就可以平安無事,順遂一生。
她的父親,又為什麼會潦倒地死去。
“如果不問,不查,那我……堅持到今日的意義,又是什麼?”
“傅臻,那八年中,變作噩夢困擾我的,不隻有爹爹和你,還有傅家上下六十二口人。”
“那些人,我甚至叫不出名字,想不起他們長什麼模樣,可我能理解,因為我和他們曾在一處宅院中同吃同住,或許我們曾擦肩而過,或許我們還點評過同一道菜肴。”
“但……我為什麼會想起那些人呢?”
那些窮困的,努力的,在礦上工作一生的礦工們,他們大多數一輩子都無法踏入傅家那座大宅子,他們大多數終生都無法與你碰見。
你想起了他們,在每一個夜晚。
在那個秋日,因江南私鑄案起,帝大怒,傅家男子全員應斬,女眷沒入奴籍,涉案金礦礦上所有礦工,斬立決。
這才是江南私鑄案在八年前給世人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