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姝又想到了父親。
季安是個奇怪的人。
無人知曉他祖籍在何處,隻知他是在十幾年前流竄來的渝州城。
一個身無分文的男人因幸運結識貴人,這才在此地落地生根。
他也沒上過私塾,未曾正兒八經讀過四書五經,但能念叨幾句“子曰”。
他識字,可手下的一筆字,隻比狗狗随手一抓的好些許。
7
他最常對季姝這個女兒說的話是,問心無愧就好。
可眼下,季姝問心有愧。
她知曉,那一瞬間,她心裡頭的殺意是真的,她的的确确想趁機除了李太守,以一種最為狡詐而奸險的方式。
但不應該。
殺了他,韻娘的死便成了一樁冤案。
他會死,但不是今天。
季姝想明白後,腳下的步子輕快了許多,她見阿彌走入一間屋子後,自己便慢步跟了上去。
這是一間她未曾來過的屋子。
季姝蹲着身,躲在牆後,左手扒着窗子,隻露出一雙眼謹慎地望着裡頭,是蓄勢待發的姿态。
阿彌往外頭望了一圈,目光一頓,嘴角依舊噙着淡淡的笑。
他又翩翩向走了幾步,停在一處書架邊,他伸出了手,指甲染着黑色顔料的十指輕輕将一摞書從中間分開。
季姝肯定,自己被發現了,但她并不慌張,也不意外。
阿彌身份不一般,作為天子專門用來處理髒事的暗衛,若隻有尋常手段,誰信呢?
地面上忽然出現了一口小徑,阿彌刻意地拎起了衣角,才施施然走了下去。
既然自身的存在已經被得知,季姝坦坦蕩蕩地走了出來。
進入那個小小的暗道前,季姝才能不受遮擋阻礙地将這間屋子徹底打量。
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屋子,比不上許二小姐院子秀美、精緻,也不比李太守的書屋取巧、雅緻。
可就是普通,所以這個普通,便成為了特殊。
所以要下去嗎?
阿彌是有意帶她來這兒的。
所以裡頭藏着什麼?
季姝幹淨利索地将一頭發高高豎起,沒有猶豫,果斷地走下了階梯。
這條通道不像是被荒廢許久的樣子,沒有厚厚的灰塵在階梯上積起。
四周漸漸少了光線,逐步昏暗。
黑暗中,季姝幾乎成了瞎子,她什麼都看不到,隻有自己的心跳聲伴随着腳步聲有序地響起。
她沉着心,筆直地往下繼續走,階梯之間高差很大,每一步之間都有片刻像是滞空。
這也是一條極長的通道,不知通往何方。
她探出手去摸,通道不寬,大概可容倆人同時經過。
指尖觸到了濕滑又帶着涼意的物件,縱使膽大如季姝,心也空白了一瞬,那是後怕。
後怕過去,季姝冷靜地收回手,放在鼻間一嗅,有淡淡腥鹹味,不沉悶,她心稍安。
是藻?那是井藻?或許,這個通道在之前,是一口井?
季姝停住腳步,快速伸出手,直直往前探,身前的石頭光滑而冰涼,往上摸,有一線略略凹陷的所在,正是兩塊石頭相接的位置。
所以,這是一口井。
得到答案,季姝加快了步子,直到又一次邁步,靴子底沒有順利地踏下去,而是落在了平地上。
兩眼一抹黑的她一踉跄,站了許久,才緩過神來。
可這個許久,隻是幾息之間。
她記着,那還在許二小姐院子裡頭等着她的傅臻。
既然拖他入了這局渾水,至少讓他平平安安。
這才算是問心無愧。
前方忽而有了亮光,季姝眯着眼,認出了舉着火炬的人是阿彌。
這樣小而窄的通道無法藏人,所以,阿彌在等她?
可這黑暗中的紅衣少年隻是将手中的火把往一旁架上去了一束,緊接着,還未等季姝走近,他便轉身繼續往裡頭走了。
季姝不解。
皇室暗衛的存在并不算是辛密,至少傅臻便能說得頭頭是道。
自前朝昭帝在宮中的塌上,被一群年幼又嬌小的宮女聯手捂死後,後來的所有帝王都明白了一個道理。
手持重兵的禁軍不能永遠護着他們,至少在許多隐秘而暧昧的角落不行。
那麼就該有一群無知無畏卻忠心耿耿的人能時時護衛在身側。
為何要無知?
因凡是人都有私心,有雜念,有俗欲,但孩子純真,稚嫩兒童從未接觸過世事,自然不知曉男男女女的歡愛,也不知道該羞還是該惱怒。
所謂暗衛,都是顯貴人家精心挑選的,主人們将他們自牙牙學語的幼時養起,不教識字,不隻銅臭,自然保持了孩童本性的純真。
而阿彌就是這樣的人。
季姝取起了那燃着微弱焰火的木棒,木棒頂端有浸過油的特殊麻質布匹,能保證火勢不滅。
阿彌要做什麼?
季姝壓住腰間的雪霜劍,慢慢呼出一口氣,腳下步伐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