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的主子……先皇昭帝,不是崩于三年前了嗎?季姝微愣。
就算是帝王,他死了便是死了,在陵墓的屍體說不定都爛了。
一具死屍怎麼指揮一個活人?
就算他再英明神武,又如何能預料到這三年後,又是遠在渝州城發生的事?
阿彌用兩根手指捏起了紅裳的一角,借着月光,也能瞧見上頭的沙土,他緊緊皺起了眉頭,難以忍受身上的髒亂。
“你是‘宮中人’?”
季姝問得平靜,隻發鳴輕顫的雪霜劍暴露了她藏起的心思。
“嗯?”阿彌惋惜身上衣裳,是近日新做的,這樣正的紅色,可難見的很,他連逛了好幾家布莊都沒能瞧見更好的布匹。
作為江南頂頂富庶之地的渝州城都尋不到這樣好的料子,更别想在别處尋的了。
見季姝不再開口,阿彌才慢慢将視線挪到她身上。
困惑:“為什麼要問的這麼含蓄呢?我是誰,你該早知道了吧?”
季姝冷笑。
阿彌是個實誠人,他想了想,決定原諒季姝的不誠實的繞彎子,道:“是啊,我之前是帝王的走狗,如今他死了,我就給自己找了新的主子。”
他露齒一笑,眉梢眼角皆是一股天然的豔色,仿佛“走狗”和“主子”兩個詞眼,同“春花”、“秋月”一般,是普通又文雅自然的稱謂。
季姝還是隻是盯着他,連一句“新主子是誰”都不肯坦白地問出來。
阿彌癟了癟嘴,忽覺得有幾分無趣:“你不問,我也不告訴你,反正你要見他的。”
“是那位東家嗎?”季姝打斷了他。
阿彌慢慢張開了嘴,表露在眼中的心思都空了,隻剩下全然的懵懂樣子。
季姝知道自己猜對了。
她的猜測毫無來由,隻這一月走來,樁樁件件的事後都有着這位神秘東家的身影在。
她有意一問,阿彌沒想着隐瞞,答案就這樣出來了。
這位一樓一坊後頭的東家,自個兒穩坐釣魚台,卻處處引着她往前。
季姝可以完全肯定了,當初那位找上老趙,将他引去郊外曹家的小乞丐,也是這位東家差使來的人。
可偏偏沒有證據,隻有幾句含糊其辭的人言。
季姝感覺自己被打了狠狠的一巴掌。
那人幾乎沒有刻意隐去自身的存在,隻是行動得毫不拖泥帶水,就讓她抓不到馬腳。
就像霧裡探花,她明明嗅到了香,卻隻能摸到一手空。
“私鑄案和你的東家有何幹系?”
否則他不會浪費時間在這上頭。
無論是誰,都隻能瞧見自己眼前的一畝三分地。
皇帝能看到天下後宮,卻不知落魄秀才會為了前程和後路而娶一位屠戶之女。
讀書人能見科舉之難和書中天地廣闊,但不知農人耕作的合時和巧思。
就連季姝也是如此,她知這渝州城内所有離奇怪異的案子,也懂人心的莫測和混沌,可尋常女兒家常說的金銀首飾、姻緣情愛,她卻不見不知。
季姝問了,但心知,這個答案阿彌不會有。
因為他看到的也隻有他的一畝三分地。
她轉身就踏步向有遍野燈光的礦山走去。
阿彌還在想剛才那個問題,看到她的舉動,身子先動一步,快步地追了上去。
“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你怎麼知道要往前走?”
“不去礦中,你何必帶我走那條通道,又何必來此處?”
簌簌夜風掠動季姝衣袍。
阿彌一怔,又笑,也不在意有沒有人瞧他的笑。
走進這座礦山,周圍愈發靜了。
季姝有些意外,沒想到能産出成堆炫目金子的礦山,卻是這樣黑黢黢的所在。
季姝又推開一間茅屋的門,卻隻見到幾叢淩亂的幹草,像是恰好想到了後邊的阿彌,才順口一問:“你的東家吩咐了什麼?”
不可能隻是專程帶她來此處吧?季姝又走到另一處屋子。
同樣一丈見寬的茅屋,沒有能抵禦山間夜裡酷寒的被褥,也沒有其他的罐瓦家具。
比牢獄中的犯人過得還要勉強許多。
“你不是聰明嗎?你該繼續猜猜,說不準又猜準了呢。”阿彌懶懶道。
季姝笑,聽出了他的不滿。
“他什麼都沒吩咐。”
“你怎麼猜到了?”
季姝沒有答,而是繼續尋找着活人。
阿彌不依不饒,纏上來問:“你為什麼猜,他是什麼都沒有向我吩咐?”
季姝敷衍得很有誠意:“因為他知你會助我,此處是礦山極大,隻有我一人斷然無法全部走遍,要尋見能将李太守治罪的證據,并不容易。”
“原來如此嗎?”阿彌喃喃自語。
當然不是。
那人的确運籌帷幄,先派阿彌火燒李府,再讓他帶她來此處,便是計算着,她會殺他。
無人知曉阿彌的存在,是因為,無人敢承認自己“知曉”他的存在。
處置先皇暗衛的權利,隻有與先皇享有相同權利地位的尊者擁有。
其餘所有的法規、暗律都無法動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