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片刻,不過眨眼之間。
季姝勉勉強強穩了神緒,抽起那一疊畫,鄭重其事地将宣紙一張張翻閱過去。
她抿着唇,一臉肅穆,像是在案發現場,而這滿室的畫紙便是兇器,隻耳側的兩處紅暈暴露她未能完全安定的心思。
有些奇怪……
穿着衣服的,未着絲縷的,笑嗔的,含愁的……明明每個人都是她,但細細看來,卻都是陌生的。
這些人不完全是她。
至少季姝沒有這樣透徹如露水的白玉簪子,也沒有穿過這樣花哨的裙子。
甚至,她都忘記自己十四五歲的模樣了。
那時候,剛出孝期的她忙得昏天暗地,整日籌謀着吃喝拉撒睡的瑣事,無暇去賞花賞月賞秋香。
季姝從未有過的年少時光,被執筆人畫入了紙張中。
可這是好事嗎?
她腦中的傅臻,該是清清白白,如春風爽朗的少年。
所有俗世的欲望,都不該沾染他分毫。
更何況……那繪得那些,不是她原本的模樣。
這一瞬間出現在心頭的異樣情緒,季姝分不清。
但她知道,若是這些描繪女兒家最隐私情态的畫作傳出去後,她便算是毀了。
别說做女捕快,換做尋常人家的女兒,都該羞憤上吊去。
她将那些羞于見人的工筆畫藏回了原處,原想将屋内散落四處的畫紙收攏整齊,可她忽而想到了什麼,或許什麼都沒想清楚,她站起身,捋平了剛剛一坐留在被褥上的褶皺,然後直直走出了屋子。
“啪——”重重一聲。
她關上了門,聽見從體内傳來的聲音,略急促的,有規律的,像是一呼一吸間的聲響,也像是心跳。
不遠處的牆角,有幾盆花卉耷拉着,莖葉上布着疏密不一的黑點,像爬上了一群小黑蟲。
她垂下頭,暗罵了一聲。
這些花是她前年搬回來的。
那時候,她幫秋卉巷子裡頭的殷娘找回了被夫家偷偷典當的嫁妝,還助她成功和離。
殷娘感激她,于是就送了這六盆四時花卉。
她捧回來後,很少去管它們,隻偶爾起了興緻,就帶着它們一同曬曬太陽,還常常忘記收回來,一曬就是一個酷熱的夏。
可就這樣,它們也好端端的,該生根,就生了根,該開花,就開了花。
沒想到,傅臻來院子裡借住了月餘,給它們好心伺候着。
這幾盆妖妖娆娆,隻知穿紅着綠的花卉,卻如此不知好歹,鬧出了幺蛾子。
季姝頓時生了氣。
她别過身,不去看那些花花草草的。
“在等誰呢?”
一道熟悉,卻不該在此時出現的聲音。
季姝的身子微不可聞僵了一下,她迅速轉頭,看向了來人。
阿彌沖着她盈盈一笑。
他今日換了一身衣裳,還是火紅的料子,腳上的金鈴泛着耀耀日光,整個人好似大雨之前的那抹紅霞,紅到透紫。
“怎麼?看到是我,你很失望。”他迅速收起了笑,就冷着一張嬌面,語氣略有不滿。
“算不是失望。”
可離期待,也隔了十萬八千裡。
季姝往前走了幾步,很自然而然地離開了這處院子,阿彌若有所思,但沒多問,隻跟了上去。
小巷子中,倆人一前一後地走着。
阿彌一邊往前踢着小石子,一邊随意地笑道:“李巍被判了斬刑,就在月後。你沒看到,被判刑的時候,他整個臉都白了,抖得跟篩子一樣,滿口求饒呢。”
“瞧着也是大官,大富大貴過的人,結果也沒比那群泥腿子好到哪裡。”
“還是說,面對死亡,所有人都醜得一模一樣?”
最後一句問,尾調微揚,像是真心好奇。
季姝習慣了金鈴聲陣陣,卻沒習慣他這樣如孩童般天真的發言。
又加上她心裡記着事,便沒顧着回答。
阿彌不滿撇嘴,快步繞到她面前,說,“季捕快……你怕死嗎?如果換做是你,馬上要被殺了,你會求饒嗎?”
阿彌微微睜着眼,裡頭有躍躍欲試的光,似乎隻要季姝再不回答,他就真會動手。
可季姝答了。
“會。”回答得幹脆利索。
關于這個問題,她沒有任何猶豫。
“為什麼?”阿彌慢下步子,又走回她身側,“我以為,你該是天不怕地不怕。”
一個小捕快,敢去撼大樹,若不是因為天生不知道怕,還能是什麼原因呢?
她繼續往前走,前方的集市很熱鬧,李巍從太守一職被撤,他先前所發出的命令也不再作數,季姝在此時,不再是逃犯。
有混熟的攤主跟她打招呼,季姝笑着回了一聲,又輕聲道,
“天不怕地不怕?隻有毫無牽挂的人,才能天不怕地不怕。”
“那你的牽挂,是什麼?是那個姓傅的嗎?”
“我所牽挂的事物有許多。多到有時候,隻能逼着自己裝作不在意,然後忘了,才算勉強能鼓着勁,往前走。”
其實一步一步,都挺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