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帶着森然寒意,“本王倒是覺得,你的膽子大得很。”
薛南星隻覺背脊一涼,不由将頭壓得更低了。
短暫的靜默後,耳畔傳來清冽的水聲。
陸乘淵似乎在斟茶,一杯……
“當日在修覺寺,你便已萌生了要入大理寺的念頭,是或不是?”
“是!”
“你得知本王拒絕淩皓,是因為對你的身份心存疑慮。于是你精心策劃這場戲碼,是想讓本王見到你那份祈南‘過所’,好打消疑慮,是或不是?”
“是!”
“可一份不明由來的‘過所’證明不了任何事。”陸乘淵話鋒一轉,淡淡道:“說吧,你打算如何說服本王?”
薛南星沉思着從何說起,隻聽茶水撞擊的聲音再度響起,一杯……兩杯……
兩杯?
薛南星微微擡眸,目之所及,陸乘淵的雙指正輕推茶盞,手指修長如玉,幾乎與指尖的白玉茶盞一樣色澤。她試探着将目光往上挪了挪,這一眼,便撞見了一雙靜如深海的眼眸,正直直地看着她。
此刻,薛南星隻覺得自己幾乎要被這樣的目光灼透了,蓦地垂下頭。
沉默半晌,陸乘淵才淡淡開口,“起來吧,本王不習慣低頭與人說話。”
“是,草民謝過王爺!”薛南星起身,卻不敢妄動。直至桌面傳來兩聲叩響,她這才想起桌上還有另一盞茶——是給她的。
薛南星方才跪在地上,心中緊張,不曾察覺,此刻心神稍定,又離得近了,似乎聞到了陸乘淵身上一股幹淨而冷冽的味道,竟有種不可言喻的熟悉感。
她心弦微松,從桌下挪出圓凳,坐了下來。
她雙手捧起茶盞,茶香濃郁,水溫而不熱。思及自己折騰了大半日,都未曾沾過一滴水,她趕忙潤了潤皴裂的雙唇,又實在沒忍住,仰頭一口飲盡。放下茶盞後,還不忘捏起衣袖,抹了把嘴角。
陸乘淵掃了她一眼,手中的茶盞頓在半空,似是頭一回見到有人在他面前這樣品茶——更準确地說,是喝水。
薛南星倒不覺有異,揣摩片刻後道:“王爺,修覺寺一案雖已結案,可五年前的千手觀音失竊案,卻仍是懸案一宗。”
陸乘淵并不意外,輕描淡寫道:“竊取觀音之人乃工匠李瀚,此人借修繕觀音的機會,偷龍轉鳳,将真品打磨成千顆玉珠偷運出城,不料在禹州境内的修覺寺遭遇不測。如今玉珠已盡數尋回,不日将呈交聖上,由聖上親自定奪,何來懸案一說?”
“王爺,您應該知道此事并非如此簡單!”薛南星言辭鑿鑿,“當年千手觀音展出一事舉國皆知,朝廷派遣重兵把守,禮部、戶部皆有官員參與籌劃。即便是真的損壞,又怎會輕易被一名工匠偷龍轉鳳?事後,大理寺與刑部聯合追查,數月來卻一無所獲,當真隻是辦事不力嗎?”
言罷,她擡眸看向陸乘淵,默了一默,道:“王爺心思澄明,個中蹊跷又怎會不知?”
“你的意思是,本王明明知道,卻放任不管嗎?”聲音不怒自威。
一股森然寒意侵襲而來,薛南星心道不妙,立馬撩袍跪下,“草民不敢!”
可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已經收不回了。
薛南星穩住心神,想起淩皓曾說過,陸乘淵五年前不願徹查此案,隻因不信神佛,懶得理會。于是,她硬着頭皮道:“那尊千手觀音像,傳言再神秘,褪去怪力亂神之說,也不過是石頭一塊。王爺不加以深究,定是有王爺的理由。不過……”
“……倘若竊取觀音的幕後主使一直潛伏在六部之中,并且主導了龍門縣的換糧案呢?”
陸乘淵斜睨薛南星,眼底波瀾漸起。她跪在地上,脊背卻是挺直的,即便看不到表情,也依然能感受到她骨子裡透出的倔犟。
巧言令色,冥頑不靈,一如當日在修覺寺初見時的模樣。
陸乘淵沉默着盯了她半晌,吝啬地說了兩個字:“繼續。”
薛南星瞬間意會,接着說道:“玉珠性狀奇特,遇熱變紅,普通商販等閑不敢輕易收購。這也是修覺寺一案中,真兇了悟蟄伏五年都不曾出手的原因。但他伏法前,為何還要冒險潛伏寺中,尋找這些難以脫手的玉珠?草民推測,這背後有人指使,而這個人,極有可能是五年前與工匠李瀚裡應外合,竊取觀音像之人。彼時,王爺正在龍門縣查換糧案,那人不敢輕舉妄動,因此才借了悟之手行事。”
“那你又如何得知,此人與龍門縣一案有關?”陸乘淵問。
“直覺!”明明頗為荒謬的兩個字,卻被薛南星說得堅定無比。
“直覺?”陸乘淵輕笑一聲。
未等他繼續開口,薛南星又道:“雖不能憑直覺斷案,但能尋着直覺去查案。王爺,若真有這樣一個幕後之人,他為何急不可耐?為何不等到龍門縣的案件告一段落,王爺和世子離開後才出手?因此,草民才心生猜疑——這玉珠背後的觀音失竊案,可能與龍門縣換糧案有着錯綜複雜的聯系。他,甚至是他們,擔心王爺會先一步找出玉珠,進而抽絲剝繭查出端倪,這才冒險行事。”
“修覺寺不過是禹州境内、龍門縣外一間偏僻小寺,能夠查到這裡并非易事。草民大膽推測,王爺從龍門縣押解回的嫌犯中,或許就有向他們提供玉珠線索的爪牙。”
話到末了,她将聲音擡高三分,一字一頓道:“還請王爺準允草民入大理寺,協助徹查此案!”
薛南星一口氣說完,也不知是耗盡了氣力,抑或是心裡沒底,整個人跪伏拜下。
“你這動不動就跪的毛病跟誰學的?”方才言語間的戾氣竟是散了不少。
薛南星松了口氣,直起身子,拱手回道:“王爺英明神武,氣度非凡,如畫中谪仙,草民心生敬畏,不敢造次。”
陸乘淵振袍起身,居高臨下看向薛南星,“聰明之人,本王很是欣賞,可既聰明又巧言令色之人,就令人生厭了。”
薛南星愣了愣,剛剛松下的心弦一下又繃緊起來。
“草民所言句句屬實,除了……除了大鬧鳳南街一事,實屬迫于無奈,其餘種種,皆是發自肺腑。草民盤纏用盡是真,走投無路是真,對修覺寺一案存疑是真,立志入大理寺投身法曹也是真!懇請王爺明鑒!”
薛南星終于道明心底那句,今日種種,皆因她想入大理寺。
屏風另一側,碩大的山水圖中,兩道人影相對而立。
一道瘦削單薄,如山間勁草,另一道,颀長俊逸,若林中修竹。
她低着頭,不知在看向何處,他也低着頭,在看她。
……
“需要多久?”
“回王爺,争取三個月。”
“給你一個月,若是查不出結果,本王親自派人送你回祈南。”
颀長的人影消失在屏風上,唯有另一道還怔怔地伫立着。
直到門被拉開,又阖上。好半晌,她才動了動,“什麼?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