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誼一半的話頭凝滞在了半中,笑容中的溫和沒有散,像是聽到了最稀松平常的事情,隻是肉眼可見多了許多的蕭索。
“為什麼要殺李誼?”
李誼伸手,拍掉孩子衣服上身前身後的灰土,輕聲問。
“我阿娘說,我阿耶和大哥都是因為李誼才再也回不來的!”孩子朗聲說道,随後又補充:
“我娘把眼睛都哭瞎了,我怕我娘有一天也傷心死了……所以我一定要努力習武!
隻要我把李誼殺了,我娘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李誼的手停了一瞬,再落下時已是抖得撣不落灰土。
“嗯……”李誼聲滞難發,半晌才能發出聲音來,“那你可要好好習武,在殺李誼之前,也能保護好你自己,保護好你阿娘。不然像今日這樣……你阿娘見了,得多心疼。
然後就是,多陪陪阿娘……她看到你這麼上進會欣慰,你隻是陪她說說話,她也會欣慰的。”
說完,李誼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雖通體未有華貴的裝飾,但未出鞘已是寒氣森森,顯然絕非俗物。
“這個比木劍趁手些。隻是你要答應我,要等以後武學精進了再拿出來,不然被搶去的話,反而會更傷了自己。”
孩子看着匕首的眼睛都在發光,卻猶豫着不敢收下時,李誼已經放在了他的手裡。
“哇……”孩子摩挲着匕首愛不釋手,回過神來還是疑惑問道:“大哥哥,我們第一次見面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好……
看着面前孩子瘦削的小臉流着汗,眼中的純淨如此彌足可貴,李誼的鼻子酸了。
那一刻,李誼突然感到這些年他贖罪的方式,是多麼可笑又自不量力。
此時此刻,他為面前這個孩子做什麼,才能彌補他失去父兄的不幸分毫呢?
孩子瞧大哥哥看自己的目光,那麼溫和,又那麼悲傷,便伸出小手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
“大哥哥,你别為我擔心,在殺了李誼之前,我一定會好好習武,保護好自己。”
。。。
孩子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空,卻像是回聲,又像是波浪,一層一層、由遠至近,直到撲在李誼頭上。
與此同時,還有那些望門寡女殺手的聲音,那些晚年喪子的母親聲音,那些失去愛人的妻子聲音……
它們彙成一聲聲嘈雜又凄厲絕望的嘶吼,一個個萬丈巨浪,一次次拍得李誼頭暈目眩。
他們說:“去死!”“去死!”“去死!”
可在這浪頭之中,最清晰、最貫耳、最分明的,卻又是另一個聲音。抑或是一雙隻能被聽覺捕捉的眼睛。
那是母親去世前的最後一句話,最後一個眼神。
“李誼,活下去。”
去死!活下去。
去死!活下去。
去死!活下去。
這兩種聲音像是陰陽的兩極,又像是兩個巨大的鐘錘,将李誼來回地拉扯、反複地撕扯,直到他已經分不清這兩種聲音,到底哪個是真實聽見過的。又說是兩個聲音,根本都是假的,騙人的。
要是那樣的話,那這個世界都是假的……
可此時此刻,李誼明明就睜着眼坐在馬車上,身體還随着颠簸起起伏伏,甚至沒有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