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無天日的鐵屋中,燭火勉力搖動的光明在皇上面上撲朔,明暗交替中愈發讓人看不清。
趙缭都垂首靜立半晌,荀煊才終于從地上站了起來。長袍籠罩得住身形,籠罩不住雙腿因無法支撐身體,而發出的顫抖。
讓人跪了半天的皇上,好像才剛剛看到荀煊的虛弱,怪道:“不知荀司徒病重嗎?怎麼也不給拿個矮墩。”
高長榮告了罪,忙不疊取了個矮墩,放在荀煊身後。
荀煊惶恐得側目看了一眼身後的矮墩,一時沒敢坐,還是高長榮低聲道:
“司徒大人,皇上讓您坐呢。”
荀煊這才緩緩坐下,卻覺得比跪着還不舒服些,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裡。
“還不到朕給你的時限,你倒是想明白得很快,就是不知道想明白了什麼。”
“陛下……”荀煊擡頭,衰老的眼睛看着皇上,“臣荀煊,是元慶三年先帝在金銮殿上欽點的開科狀元,是天子門生。
臣一生無兒無女、無家無業,心之所向唯有海晏河清,隴朝天下千秋萬代。
臣萬死,也絕不會橫生異心,題寫反詩,背後更無人教唆。”
這一番話,荀煊已經剖白了太多遍,但每次還是恨不能剖開心肺,讓君父看見。
“司徒。”皇上伸手,高長榮連忙将一封奏折捧上。
“察事營在你的書桌上,拿到了你還未給朕遞上的請辭書,說你想落葉歸根,告老還鄉。
你一生勤勉,功績斐然。便是受人教唆,無意寫下一些詞句,朕也可以寬恕你,會允你帶着夫人回到故土,安度晚年。”
“陛下……”荀煊起身,膝蓋重重落地,蒼老的眼眶通紅,一字一句道:“陛下聖鑒,誠無人教唆卑臣。”
趙缭低着頭,聽得心中一驚。
原來皇上不是全然不信荀煊,隻是太想把握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毀掉心腹大患。
什麼審訊,不過是一場誘供。
“若沒人教唆你,那丹鳳門外,口口聲聲說朕不察民心、為你請願的學子,便是受你教唆了?”
誘供不成,這便是威脅了。
這一問,荀煊剛努力平複住的心情,再次開口時,還是老淚縱橫,長長叩首道:
“卑臣掌科考文育,然履職不嚴、教習無方,讓群生亵渎聖威、喧嘩聖庭。
此皆卑臣一人之過,叩請陛下念在他們苦讀艱辛,又年輕不曉事,饒恕他們,莫要堵死他們的求學科考之路。
這些學子,都是日後可用的人才啊。臣……”
荀煊哽咽住了,半天才終于能接着道:“自知罪孽深重,無願回鄉,隻願贖清罪過、萬死不辭。”
趙缭恍然,荀煊今日求見皇上,不為學子求情,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以命換他們的前路。
這決心隻讓皇上不适,他身子向前傾來,臂撐在椅扶手上,直視荀煊,厲聲問道:“你這是要用自己的晚年和數百學子的前路,換他一人?”
荀煊半天未答,緩緩直起身來時的艱難,客觀地勾畫出他所下的決心。
再開口時,淚已止住,聲音沉靜。
“終臣一生,奉守己心,百折不悔。
門外學子,苦讀聖賢,隻為經世濟民。
卑臣是不願讓這些潔淨之物,成為構陷他人清白的利器。”
這回答,着實夠硬。可以說徹底堵死荀煊所有的生路,趙缭簡直要愕裂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