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溫和聰穎的荀司徒,怎麼會沖動冒失到說出不用拔高,都可以被定為大不敬的言語來。
而皇上的回應,更是耐人尋味。
沒有惱羞成怒,沒有勃然大怒,甚至沒有否定與反駁。
隻有遠比那些都更可怖的,長長久久的沉默。
許久,他才緩緩吐出一句:“你還有什麼其他要說的嗎?”
荀煊理正攤在地上的衣袍,正色道:“有。”
“說。”皇上吐出一字,已有切齒之音。
“陛下,這是臣此生最後的谏言,隻求陛下想明白……
七皇子,不是崔氏子,是李姓兒。
求陛下回頭看看,您最容不下的那個人,這麼多年在猜忌的夾縫中,還是長成了磊落君子。
于公,他是忠君之臣,可為生民效力;于私,他是愛父之子,可為陛下分憂。
卑臣死而無悔,隻願有人哀生民多艱。陛下身邊,有人真心侍奉。”
荀煊雙手交于身前,恭敬俯身,不卑不亢,字字嘔心瀝血。
從暫時身處局外的趙缭聽來,縱使荀煊是李誼的老師,因這番話太過誠懇,根本聽不出什麼美言學生的私情。
隻有為國、為君、為民察舉人才的公心。
可在皇上聽來……
“荀煊,這就是你要說的嗎?”
“是。”荀煊叩首,聲堅如磐,“再無他言,求陛下賜罪。”
“哈哈哈哈,好啊,好啊。”皇上站起身來,撫掌而笑。
“當年,叛軍兵臨城下,朕在逃亡之際,仍冒着走漏風聲的風險,遍告群臣,和朕共謀生路。
可那日群臣是怎麼說的?舊主平庸無能,而崔公才德兼備,于公于私,于國于民,都将是明君。”
皇上踱着步,邊說邊笑,笑聲中沒有時過境遷後的釋然,隻有與日俱增的怨恨。
“于公于私,于國于民……
司徒,這些年我仍不得其解,你們擁戴崔敬洲、擁戴李誼,不過隻是不忠之臣生出謀逆之心。
怎麼就能找到這麼偉大的理由。”
荀煊叩首在地,甚至沒有擡頭再看一眼自己眼前,君父绫羅華貴的靴子。
宣平帝早已不是當年的宣平帝,荀煊早已知道。
但他沒想到,自己效命十幾載的君父,連老臣死谏的最後一言,也聽不進去了。
他本想,自己有生之年做不成的、做不到的,他為生民教出了李誼,可以讓李誼去做。
可現在,荀煊明白,自己活着,什麼都做不了,死了,也什麼都沒留下。
“須彌。”皇上開口,俯視着腳邊的老臣,看都沒看角落的趙缭一眼,冷冰冰道:
“司徒荀煊殿前失儀,着竹笞十下,以儆效尤。”言罷,皇上補充一句:“觀明台首須彌,親自掌刑。”
說罷,皇上轉身而去,頭也沒回。
“是……”角落裡,趙缭終于等來,自己今日唯一的用處。
雖然早已心裡有數,但她還是看了高長榮一眼。
果然,高長榮在轉身離開的瞬間,袖口比出張開的二指。
竹笞,是最輕的刑罰,區區十下不過是傷個面子。
但殿上刑,生死從不由刑罰的種類和數量,隻在主子一念之間。
一指生,便是杖百猶性命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