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睜眼醒來時,已是臨近正午了。胸腹的疼痛已有所減輕,但身子還是虛飄飄的。
掀開被子坐起身來,不僅房中隻有她一人,整個院子都十分安靜,估計陌岩和四個師兄已經前去參加法會了。床邊擺着一套幹淨的僧袍,她便把昨晚已肮髒破爛不堪的那套換了下來,拿回自己屋裡仔細包在行李中。
出了院門,魅羽找本寺僧人打聽法會的所在。得知法會剛結束,珈寶上師正在召集另五大寺所有客人,到昨晚宴會的地方集合。
她皺了皺眉,隐約覺得事情有些不妙。按理說法會結束後,客人們就該各自離去了。于是匆忙向着昨晚去過的大殿趕去。
魅羽随最後一堆進殿的人一起入内,進去後即刻搜索龍螈寺衆人的所在。這時晚宴的桌椅已撤了,大家都是和自己人站在一起。魅羽朝着師兄們走去的時候,珈寶上師已經發話。
“昨夜醜時前後,有外人擅闖我摩雲殿,受了我一掌。不知各位長老是否知情?”
魅羽望着站在面前幾步遠的陌岩的背影,他好似沒什麼反應。自己下意識地把傷痕累累的雙手藏進袖子裡,暗暗祈禱臉色不要太蒼白。
“不瞞大家說,”珈寶又道,“我随後派人去各位的住所暗暗查探了一番。人數都對,除了……”
說着将臉轉向龍螈寺的所在。“陌岩長老,隻有貴寺前來的五位高徒中,好像少了一人。”
“這我知道,”陌岩說,“是我的六徒弟,他昨晚睡在我房裡。”
話音一落,人群中就響起一陣嗡嗡聲。四個師兄也都一齊望過來。魅羽但覺臉上像着了火,真後悔不應該跟進來。
“昨夜有勞上師的殷切款待,”陌岩又說,語氣和先前一樣平靜。“隻不過給我徒弟們準備的床鋪有點小,五個人擁擠不堪。我隻得挑了一個最胖的,讓他和我同睡。不知有何問題嗎?”
騷動的人群慢慢靜下來。珈寶旁邊的一個年老僧人走出來,沖陌岩躬身行了個禮。“都是老衲安排不周,請長老海涵。”
“果真如此的話,”珈寶沖着陌岩說,“那就是我錯怪長老了,我先和長老賠個罪。隻不過,此事關乎我寺安危,還請長老莫怪我小題大做。”
說着揮了揮手,他身後一個僧人小跑着出去了。過了一會兒那人氣喘籲籲地回來,沖珈寶低聲說了兩句話。魅羽雖聽不見說的什麼,但估摸着無非是說陌岩長老房中确實有兩套被褥之類的話,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珈寶的神色終于緩和了下來,向龍螈寺和殿中其他的客人賠罪又緻謝了一番。大家都轉過身去,開始朝着殿門口走去。魅羽也松了一口氣,雖然尴尬,但好歹這件事是過去了。她正要擡腳離開,卻見陌岩和衆人逆着方向行走,一直走到珈寶的面前才站定。
“上師,晚輩不才,想向上師您讨教一下掌法。”
話音雖不大,卻似驚雷一般在大殿中炸開了。人們移動的腳步和身形都戛然而止,齊齊回望,膛目結舌。
珈寶也現出疑惑不解的樣子。“不知,陌岩長老,所為何事?如果是因為剛才——”
“請問上師,當年是否曾重傷我師父岫勁長老,才導緻他老人家離世的?”
珈寶還未答話,常樹從人群中站了出來。“陌岩,你不要太狂妄了!你的修為連上師的膝蓋都摸不着。這次上師請你前來,好吃好喝招待着,居然還想大鬧他老人家的壽誕不成?”
魅羽比在場的其他人還要震驚。早知道結果會這樣,她昨天就該把偷聽到的話爛在肚子裡。難怪岫勁在遺書中隻字不提呢!隻不過——她迷茫地望着陌岩——平日挺謹慎溫和的一個人,真沒料到在緊要時刻他會這麼瘋狂。
珈寶的雙目微微眯了起來。“陌岩長老為何會有此一問?”
陌岩歪了下頭。“我猜的。”
魅羽心說,剛剛好不容易才撇清了嫌疑,這又是何苦呢?同時在内心深處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他向珈寶讨教掌法,這裡面是否有一丁點兒為她受傷而出氣的動機嗎?
這個念頭立刻被狠狠鄙視了。岫勁乃是他的授業恩師,自己又算個什麼東西?别想多了。
珈寶沒有回答,直直地望了他一會兒。這個平日看着慈祥幹瘦的老頭,此刻的神情卻滿是不容挑戰的威嚴。換成殿中任何一個看熱鬧的人和他對視,恐怕都堅持不了多久。
“我自知不是您的對手,”陌岩依舊平靜地說,“但是如果家師确是被您所傷,這一戰便終不可免。”
“陌岩長老,”梓溪從一側走了過來,“我願代師父和你過招。”
“你不是我的對手,”陌岩望都沒望他,“至少目前還不是。”
目前還不是……魅羽暗歎道。從某些方面說,梓溪和陌岩有很多類似的地方:聰慧、堅忍、有擔當、能服衆。可這兩個人又有本質的區别。陌岩還是個“人”,會生氣,會心軟,會患得患失,所以就有他的弱點。而梓溪為了信念可以毫不留情地掃清一切障礙,包括他自己作為一個人的軟弱。從這點來說,他更像個神,更像個佛。
隻不過,她轉念一想:若是連人性都沒有了,還能談佛性嗎?那佛性和魔性的區别,又在哪裡?
“梓溪你退下,”珈寶說着,向前緩緩走了兩步。雖然這兩步不是沖着魅羽走來的,但是她的胸腹突然又氣血翻滾起來,忍不住有種奪門而出的沖動。
“敢問陌岩長老是想在何處動手呢?”
“此處就行。傷到無辜者的,算輸。”
人群一邊竊竊私語,一邊自動向外圍擴散。魅羽知道大家在想什麼。掌法與刀劍不同,刀劍雖然也能向外噴射出殺傷之氣,但主要還是依靠兵器本身的直接接觸給對方予重創。
掌法則不同,高手之間對掌,基本上不觸碰對方身體,靠得都是盡可能雄厚的掌力襲擊對方。這時候若還要考慮精準适度,收放自如,不能傷及無辜,便會大大增加難度。當然這交戰的二人,哪一個都可以輕易在周遭設個結界來避免傷及無辜,可這樣一來就難免落了下乘。
在珈寶還未出手之前,魅羽認為自己對他們藍菁寺的掌法,是多少有一點了解的。混元天火陣,靠的是至陽至純的内力。昨晚魅羽被擊飛的那掌,開山劈石,剛猛雄厚。鶴琅所使的斷粘掌,内力收放極難掌握,需要千錘百煉才能練到火候。所以她估摸着珈寶此刻出手,也多少會具備這幾個特色。
誰知二人一動上手之後,卻完全出乎她意料。珈寶的掌力不要說開山劈石,就是江湖賣藝的,也會比他使得更威風。或者說,隻看見“出掌”,完全讓人感受不到掌力和掌風的存在。便如一個老爺爺在街頭鍛煉筋骨,每一招都隻有意,沒有氣,點到為止。
再看陌岩,更讓人驚掉下巴。珈寶好歹還有些招式在那裡,而陌岩拍出來的掌則是淩亂無比,并且前後變幻劇烈又無序。衆人原本做好了準備觀看一場驚心動魄的搏鬥,現在都一臉茫然與失望的神色。
可是魅羽看得久了,卻越來越心驚。珈寶枯瘦的手掌,看着沒用力也沒溫度,但是有幾次輕輕拍到了陌岩的身上,後者都渾身一震,緊咬下唇,臉色似乎越來越蒼白。
再看陌岩的掌法,初看雜亂無章,仔細觀察其實是融合了六種路數。結合來時路上陌岩提到的六道輪回,魅羽便恍然大悟。
一種路數是浩瀚廣袤,如長空般高遠大氣。甚至可以說,多少和兮遠教魅羽的廣旋十三式有些類似。讓人看了心曠神怡,豪情萬丈。此為天道。
第二種講的是務實,不耍花架子,接地氣。直來直去地讓人難以想象這是高手比武,而不是混混打架。此為人道。
第三種則魚龍混雜,飛禽走獸各不相同,讓對手完全摸不着規律。猛如萬獸之王,細如蚊蟻蛛蟲。乃畜生道。
阿修羅道狠勇好戰,趕盡殺絕,招招淩厲。
餓鬼道糾纏不休,亂人心神。
至于地獄道……
隻聽珈寶一邊出掌,一邊對陌岩說:“你這不是你師父岫勁的武功。”
“徒弟若是隻能照搬師父的武功,還不如不學。”
此時二人已纏戰到了大廳的一棵圓柱旁。陌岩閃身至柱後,珈寶一掌竟是直直地向着木柱中央打去。沒有怦然聲響,也沒有四處搖晃。珈寶的右臂如入虛空,所遇之處圓木頃刻碎成齑粉,悄然滑落。衆人發出一聲驚呼,這才知道上師掌法的威力。
而陌岩仿佛壓根兒沒看到他的這一掌,竟是挺胸迎了上去,同時左手出掌切向珈寶的右肩。二人同時中掌,陌岩連退幾步,手捂心口吐了一口血。“晚輩認輸了。”
再看珈寶,右臂收回時,似是已經在肩膀處脫了臼,臉上冷汗沿着鬓角不斷留下來。陌岩即便不認輸,他也不可能再打下去了。
這第六種路數,就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先死後生,魅羽想着。
至此,她終于想通了龍螈寺的那個艮坎陣法,該如何進行修改和完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