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鹹在衆人的簇擁之下向着丹青的方向走來。
她邊走邊笑意盈盈的和四周的人打着招呼,聊一二句無關緊要的家常——哪家的房子可補好了,哪家的漁獲莫忘了送一些去國師府,沒錯明日還要排演後日才要大演呢,您腿腳不好便别跟年輕人一樣湊熱鬧了快下來……小孩子粘在她四周,她雖騰不出空閑和她們說話,然而随手拍拍肩膀摸摸頭,便知平日的親近。
在昆侖山上時,阿鹹便極擅長照顧旁人。
丹青是昆侖這一代内門弟子們的大師姐,然而她這個大師姐是打出來的。在她心裡卻也有一個大師姐,那便是阿鹹。
事實上阿鹹在山上時,所有外門弟子都當她是大師姐。雖沒有誰真切的喊出過來,但大家内心确實都是這麼想的。
縱使在去歲之前他們時常聯絡,可一旦見到她活生生的站在面前,丹青心中那些久别重逢的欣喜、親切,在她需要時自己卻不知所蹤的愧疚、懊惱,察覺到她可能遭遇災禍後的擔憂、焦慮……一時間悉數湧上心頭。淚水都幾乎要湧上來。
她松了蔺輕塵的手,便要迎上前。
卻冷不防被蔺輕塵一把拉住。
“這是幻境,”蔺輕塵提醒,“你那阿鹹肉|身早已消亡了。”
丹青才驟然間回過神來。
不由再次打量四周——這幻境着實太真了。除了理智之外,她的全部感知都在告訴她,這一切都真實存在着。
可這世間幻境,又有哪一個不迷惑感知,不以令人“信以為真”為殺招呢?
丹青道,“世上當真有造景如此逼真、宏大的幻境嗎?”
蔺輕塵道,“——海市便建造在蜃氣之中。在海外,此類幻術雖也罕見,卻并非不能。”
“可幻術當真能造出這麼生動的人嗎?”
蔺輕塵微微眯了眼睛,道,“……生造固然不能。”
生造如此之多性情、舉止各異的人,确實不能。但幻術之中卻未必一切皆為虛幻。
丹青親眼所見,阿鹹靈體之内凝聚着無數人的怨毒——此地之人,或許都是她當時所見的怨靈所幻化。她們攜帶着生前的記憶與智慧,故而看上毫不生硬,分明是一個個性格迥異的人。
——她眼中所見的繁華溫馨之城,本質上,或許隻是一處鬼市。
可就算這樣,她也想要知道,阿鹹究竟遭遇了什麼、又想向她傳達什麼。
所以她終還是再一次掙開了蔺輕塵的手,道,“你害怕?”
蔺輕塵道,“隻怕你受了魅惑——我不想以一敵萬。”
說話之間,阿鹹已帶着舞隊行至近前。
看似毫不留意丹青和蔺輕塵,然而丹青分明瞧見她手印一翻,對着蔺輕塵施了個法術。
——蔺輕塵當然也瞧見了。
眼睛微微眯起,金棕色的瞳子便有危險的光。
這小财神一身法寶加持,修為不壓他十重八重,怎樣的法術都動不到他。而修為能穩壓他的,兩界之内屈指可數。
阿鹹這術法必定沒用,若是激起了他的兇性,以他那小肚雞腸的性子還不知會怎樣收場。
丹青忙上前一步,揮手驅散了,看上去倒像是她急切的來保護蔺輕塵似的。
身後蔺輕塵果然消停了。
而阿鹹的目光卻也掃了過來——分明帶了疑惑責備之意。
丹青便有些怔楞——那是親密的目光,阿鹹在疑惑、責備她為何這麼做。
随即阿鹹停住腳步,微笑着跟追随而來的路人打完招呼——提示他們社稷台上正在分發吉禮,而祀女館裡都是她這般被榨幹了力氣的幹海苔,沒什麼可看得。又給身後舞隊放了假,令她們“去玩吧”。衆人便哈哈大笑起來,嚷嚷着巫鹹忙了幾日了,難得的祭典前夜,便讓她好好休息一晚吧。
丹青目光掃過四周,霎時間恍悟——四面之人不論老少,皆為女子。
蔺輕塵說,黃池國是女兒國。
——此地正是阿鹹的故土,黃池女兒國。
阿鹹是怕突然出現一個男子可能會引起騷亂,所以想趁着衆人沒有注意,施法将蔺輕塵隐藏起來。
丹青便低聲提醒蔺輕塵,“遮住你的臉。”
蔺輕塵居然也動了怒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丹青道,“——當我欠你一次。”
蔺輕塵這才從袖子裡掏了隻面具出來,扣在臉上,“陪你演倒是無妨,可若你入戲太深着了道,我未必救你。”
丹青隻覺得可笑,諷刺,“你那一片赤誠呢?”
蔺輕塵卻也毫不臉紅,“留在罅隙裡了。”
阿鹹勸散了衆人,這才走到丹青面前,道,“跟我過來。”
依舊是她熟悉的聲音與語調,丹青眼圈便又一熱。忙跟過去。
追了她幾步之後,又悄悄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阿鹹腳步頓了頓,便露出些無奈來,将手遞給丹青。丹青便歡喜的抿唇笑起來,牽着她的手颠颠兒的跟過去了。
蔺輕塵站在原地,頗有些氣悶。
阿鹹又略略回頭,道,“這位公子也請一道過來。”
蔺輕塵無言以答,幹脆也跟了上去。
他們身後不遠便是一處館舍。
入口擡頭匾額上寫着“祀女館”三個字,居然是神州篆文。
入門後是一處景色靜谧的園林。園中也是一派節日氣氛,雖遠遠比不上外間熱鬧,卻也處處張燈結彩。有文士模樣的女子抱着書卷腳步匆匆的往來,燈火通明的某處窗牖那一側,還在值點的年長女子翻着桌案詢問,“東二裡的采買單子擱在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