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換名字以後,兩人的關系便是實打實的熱絡了起來。
雖然大多數時候還是姜齊沒完沒了的說話,雲霖偶爾搭上一兩句,但因着有姜齊的主動,這氛圍到底是往好的方面在發展。
相處的久了,姜齊也慢慢的發現,雲霖本性雖是孤僻,但遠不至于是如今這般不近生人的。
他之所以會養成這樣的性子,或許是與他父母族人的戰隕有些關系吧。
姜齊是這樣揣測的。
所以自那以後,他就花了更多的心思去親近雲霖,試圖将他從自己那個冰冷的角落裡給拉出來。
但出發點是好的,就是可能有些用力過猛了……
那日姜齊又如往常一樣摸去了東梧秘境,與雲霖說了幾樁神界的趣事。
“你不知道,今日我路過莘嵘神姬的宮殿時,聽見她與衡威神君在吵架,吵得熱火朝天,厲害的緊!”
雲霖跪坐在白玉矮桌旁,長身玉立,舉止娴雅,白淨的手掌裡捏着一卷經書,聽了姜齊的話,默不作聲的揚起纖長的指尖翻動了書頁。
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姜齊知道他在聽。
所以從桌對面滾到他的旁邊以後,也不賣關子,把着雲霖的肩就悄摸的說道:“那衡威神君和莘嵘神姬本是一對眷侶,但前些日子,莘嵘神姬和新飛升的那位薄雪草神君不是走得有些近嗎,這衡威神君就吃味了!”
雲霖又翻了一頁經書,“薄雪草,奡滄神君?”
“對對對,就是他!”姜齊點頭,“我無意中聽了這個牆角以後,心裡面抓心撓肝的,就想知道個緣由,所以又去找了這個奡滄神君打聽。”
姜齊說完以後,轉過頭湊近雲霖挑了挑眉,雲霖的視線從書頁上擡起,望進了姜齊那雙深邃的眼瞳裡,然後順着他的話,問了句:“然後?”
“然後?”姜齊揚唇一笑,一派明眸皓齒,“原來呀,這莘嵘神姬是好奇凡間的事情,她和衡威神君萬年眷侶,雖然感情一直和睦,但時間長了,到底是少了幾分新奇樂趣,所以難得見到一個從下界飛升上來的神君,便忍不住過去,打探了一番這凡人夫妻是如何相處的。而衡威神君吃味,也就是瞧見了這一幕,真真是鬧了好大的一個烏龍呀!”
姜齊拍着大腿,樂個不停,但雲霖卻皺着眉頭,疑惑的問了句:“凡人夫妻,如何相處?”
笑聲停了,但姜齊的嘴角卻裂的更大,他問:“你真想知道?”
雲霖點頭。
姜齊的腦中翻來覆去一堆橙黃柳綠,正思索着要說點什麼香豔事,來打趣這個闆正的小神君呢,但扭頭一看他虛心求教的模樣,又覺得自己這樣做實在是下流,且還有幾分帶壞好苗子的嫌疑。
所以話都到嘴邊,他又憋了回去。
轉而換上了一套不符合他行事風格的說辭,“這凡人夫妻嘛,其實也就是彼此完全信任,相互扶持,相互依靠,且永遠不會分離的一對愛人,也沒什麼特殊的。”
永不分離……雲霖默念了一遍,似懂非懂,“那我也是?”
“是什麼?”這話沒頭沒尾的,姜齊聽不明白。
“你的愛人。”雲霖表情嚴肅,不像是在開玩笑,“我信你,你信我,永不分開,我們……也是夫妻?”
姜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把着雲霖肩膀的手臂一震一震的,震動了當時雲霖的身軀,也震動了此時姜齊的心髒。
他和雲霖還有過這樣的往事?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似乎都将這件事遺忘在了記憶的深處。
那畫面漸漸遠了,姜齊覺得自己撫過雲霖肩膀的指尖灼熱了起來,那熱度愈演愈烈,愈演愈烈,活像是要把他給燎成灰燼。
然後就在意識模糊之際,昏暗的空間裡傳來了第二聲鈴響……
“明奴才兩百歲,還是個稚童,頭發就完全花白了,也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
姜齊失重墜落的頭顱幡然擡起,定睛一看,才發現面前和自己說話的小姑娘是黛若。
他這是到了幽都山。
黛若一雙桃花眼,唇似春櫻,膚若凝脂,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薄紗衣裙,美得不可方物。
她斜依在地,臂彎裡抱着一個臉色青白中泛着黑氣的男孩,那男孩一頭及地長發白如厚雪,衣着破爛,眼裡全是死灰。
一看就是命不久矣。
“别想那麼多,你哥哥可是神君,必不會讓你出什麼事的。”姜齊站在兩人面前,情緒也分外低迷。
此刻的他早已長開,圓臉伸出了尖細的下巴,杏眼也微微拉長上挑,身姿聳立,寬肩窄腰,别有一派脫俗的仙人風采。
“可我在意的并不是我自己,而是這幽都山上所有的魔。我不明白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囚禁也就罷了,為何還要斷絕了此地的靈氣,讓他們如此凄慘的死去呢。”黛若仰頭看着姜齊,臉上劃過一道淚痕。
姜齊隻看了一眼,便不忍的别開了眼。
黛若是被海阙帶回幽都山的,那個時候奡滄飛升,黛若沒了庇護,一株草忍受着日照風吹,沒多久就奄奄一息了。
她的生長之地與幽都山有一厘交界,所以偶然路過的海阙便将她帶回了魔族。
之後悉心照料,助她化形。
黛若感念他的恩德,也一直視他為親兄,念他所念,愁他所愁,比這幽都山的魔族人還要憂心魔族的未來。
但操心這裡的同時,她的心裡也還是為奡滄留有一隅之地的,畢竟他們,才是同根而生,血脈相連的骨親。
所以姜齊初來這幽都山的時候,黛若就悄悄的纏上了他。
最開始,姜齊隻當她是個向往天界的無知小魔,直到後來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世,才逐漸的對她稍有改觀。
可要說到真正的把她當成信得過的自己人,還得歸結到傳教過程不暢,他尋其緣由,然後黛若告知他事情真相的那一刻。
原來他在這裡傳教無人聽訓,并不是因為這裡的人冥頑不靈,而是他們如今,連活下去都已經成了奢望,又哪還有什麼心力去聽什麼普世之論呢。
神魔大戰之時,魔族要進,神族不退,戰争便由此一觸即發。
原本兩軍勢均力敵,注定是兩敗俱傷的結果,但是誰知交戰之時,神族的神将被氣浪迷了眼,原本震懾敵軍的一箭直接射穿了當時魔主的胞弟。
他二人感情甚笃,出現這樣的失誤,兩軍之間自然也再沒了和談的希望。
所以魔主暴怒,勢要踏平九重天為弟報仇。
如此來勢洶洶之下,神界縱使與其旗鼓相當,但到底還是顯露出了幾分劣勢。
最後為了護衛神族,領軍的将領,便是雲霖的父親,不惜以鳳凰全族之力召下三昧真火,焚燒戰場。
那場天火是以燃燒元靈的代價請下的,所以那次身死,雖然平息了戰亂,但鳳凰一族,也就此全員隕落,無一人涅槃,隻餘下了雲霖這麼一顆鳳凰蛋。
戰亂平息以後,鳳凰一族餘留下來的元靈凝華成了至寶靈珠,并将所有魔族殘留的餘孽,連帶着那些無辜的稚子老妪,一并囚困在了幽都山。
此地對于旁人無所牽制,但魔族之人,卻都是可進不可出。
且這禁制隔絕了天地之間的一切靈氣,身處其中的魔族,無論無辜與否,全都得随着靈氣的衰竭,慢慢的氣絕身亡。
這個過程是極其痛苦的,堪稱虐斃!
所以聽完了前因後果,姜齊的認知可謂是完全被打破。
他是來此傳教的,可他又有什麼資格來此傳教呢?
教化之人亦為施罰之人,他簡直就像是個笑話!
黛若天資不足,修行不佳,平日裡最喜歡做的,就是救助魔族的老弱病殘。
那些魔大多數都是被無辜牽扯,遭了殃的。
黛若把他們帶回了自己的住處,雖然明知道沒什麼用處,他們必死,卻還是盡可能的救治他們。
姜齊和她在一起,聽她說的最多的話,就是那句堪稱是異想天開的祈願。
她說:“我希望魔族可以有條永不幹涸的靈泉,那樣我的朋友們就都能健康的出生,長大,成婚,生子,然後安享晚年……”
确實是異想天開。
但說得多了,姜齊又倏而覺得,做都沒做過,怎麼就能斷定這就是異想天開的呢。
于是苦思冥想了一整夜,他終于做下了那個決定——
神魔大戰的餘孽死不足惜,但這些無辜的魔衆,他們不該受此對待,就算是死,也至少要給他們個痛快!
“真的要去嗎?”跟着姜齊的梁願那時候也還年幼稚嫩,“神魔之仇不共戴天,哥哥不怕——”
“怕!”很怕很怕,怕很多東西。
怕沒人聽,沒人信,沒人理解,沒人支持。
怕招人厭棄,惹人憎惡,失去摯友……
“但還是要去!”他總是要試一試的,不然此生都不會安甯。
回到九重天,姜齊沒有刻意的去找誰。
他從東天門進入神界後,是沿途一個一個找過去的,所有在他看來有能力解決此事的神仙,他都不辭辛勞的登門求助。
但他們也無一例外,一聽到是幽都山的事情,便一臉諱莫如深的擺了擺手。
“天之命也,力不從心。”
什麼天之命,什麼力不從心,在姜齊看來,這就是他們推拒的說辭罷了。
由東天門一路西行,跪倒在神殿的大門口,姜齊虔誠的三叩首,然後對引他入神域的佛祖說出了自己的魔族所見。
老妪枯槁,稚子早夭,滿目蕭然,慘之無極!
“佛祖你說,什麼是對,什麼又是錯呢!”
神殿之中寂靜無聲,姜齊久久等不來一句回應。
還是不行嗎……
“佛理有言:不為自己求安樂,隻為衆生得離苦。但是爾等今日所行,何談什麼普渡衆生,離苦得樂!魔族餘孽固然是死有餘辜,但那些老弱病殘,他們何錯之有啊!因為沒有靈氣的庇佑,他們就像是魚離了水,苦不堪言,日日都飽受着病苦疼痛的折磨。如此慘無人道的毒辣之事,真的是我們這些為神為仙者應該做的嗎?這種行徑,與那些心狠手辣之輩又有何分别!佛祖,您是這世間公正的象征,我求您,求您哪怕隻是一句話,告訴我,幽都山之劫難,究竟能否破解!”
言閉,姜齊再次叩首。
一叩,額間染血。
二叩,血染白玉石階。
三叩,虛空中傳來一聲顫栗靈魂的歎息……
姜齊感覺柔柔的微風拂過他的額際,像是憐惜孩子的慈父一般,輕撫了他的面頰。
佛祖終于開了口:“可解。”
“何解?”
這次又沉默了一瞬,虛空中才再次傳來無可奈何的一句:“因果之中。”
因果,之中。
神魔大戰平息于鳳凰一族的自毀,最後他們殘餘的元靈凝華成了一枚靈珠。
就是那顆靈珠,為幽都山設下了魔族可進不可出,且隔絕了世間靈氣的禁制。
所以說,若要破解此禁制,還須得借用一下靈珠?
姜齊叩頭,“謝過佛祖,弟子明白了。”
靈珠是鳳凰一族遺留下來的至寶,所以必然是放在雲霖的手上。
在這九重天上,若要是問上一句誰與姜齊的關系最為親近。
毋庸置疑,便是雲霖。
但他不說第一個了,即便是回來了這麼久,所有神君的府門他都已拜訪過,卻都還沒有去到東梧秘境尋求幫助,就是因為記挂着此事與他牽扯不小,若是被他知道了的話,怕是于二人之間的關系會有影響。
可如今若要借用靈珠,避無可避的,終歸還是需要找上他。
心事重重的姜齊遊走在東天門附近,還在想着自己要怎麼向雲霖開口呢,卻不想那人剛巧是穿過東天門,朝着他的方向趕了來。
也是了,就憑寒清神君天賜神籍的地位,這種大事,哪用得着自己親自去說。
多的是人會給他傳信的。
“要解封幽都山?”雲霖講話不喜拖泥帶水。
“嗯。”姜齊不敢看雲霖的眼睛。
想了一大堆,各種說辭都在腦海裡面排列過,但真等見到了人,卻還是一個字都講不出。
但雲霖好像也不在意這些,他言簡意赅:“理由。”
姜齊動了動嘴,沒能說得出口。
但雲霖又催促了一遍,“理由。”
沒有惱怒,沒有質問,沒有不解,隻是平靜的問自己要一個理由。
就好像隻要這個理由合理,能夠說服于他,他便甘之如饴滿足自己的要求一樣。
姜齊被鼓舞了。
他擡頭,視線掃過雲霖的唇瓣,輕撫他的鼻峰,最後落進那雙漆黑中帶點藍的眼瞳裡。
“我想為他們求一個公道——”
姜齊從自己初到幽都山一直講到了明奴身死。
明奴就是黛若救下的那個小魔,兩百來歲,按魔族的年齡來計算,才剛剛會跑會跳。
他本來就已經沒多少日子了,所以黛若将他帶回去以後,不過三日,他便猙獰的掐着自己的脖子氣絕而亡,消散成了一團黑氣。
“我能幫什麼忙?”雲霖聽完問到。
“啊?”姜齊有些發愣,這就同意了?“你相信我說的話,也願意幫我?可……你的父母和他們……”
姜齊沒有往下說,但雲霖也不是什麼蠢人,自然明白這未盡之意。
他擡起手點在姜齊的額間,然後輕輕拂過。
姜齊不知其意,但也沒有抗拒。
那隻手冰冰涼涼,拂過傷口剛開始有些火辣辣的灼痛感,但痛過一瞬,便連帶着先前磕出來的輕微痛覺也一并消失了。
原來是在替自己治傷。
雲霖停下手後,看着姜齊認真的說道:“鳳凰一族的覆滅我不怪任何人,他們是護衛神族的将士,不管是魔族還是妖族,亦或者是人族,戰亂起,他們身先士卒,戰亂止,所有的恩怨在戰場之上便都已經有了了結。所以幽都山的那些魔衆,若果真如你所言并無作亂之心,那萬般酷刑,便皆是贅餘。”
“雲霖……”姜齊喉間哽咽,想說點什麼,但雲霖卻擡手制止了他,“需要我做什麼,正經事要緊,說吧。”
就好像他剛剛是要說什麼不正經的東西一樣……
姜齊被這麼一噎,也回轉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