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出來時,才發現一輪橙日已有半邊沉落于鐘樓瓦頂之下,寬闊灰白的宮道偶爾走過幾個宮人,竟是半分熱鬧的樣子都沒有。
她心中頓生一股倉惶茫然之意——朝堂一把手落到風口浪尖這麼大一樁事,怎麼瞧着宮裡一點動靜都沒有?難道她睡的這一下午又生出了什麼其它變故?
這麼想着,秦越的步子也不斷加快,想趁着日落前趕到國史院,去探探消息。
可剛走過轉角,後邊就有一個聲音喚住了她:
“秦大小姐!”
秦越頓住,餘光瞥見了7字形轉角的另一條道上拉出了一條長影。
這條長影不斷前移,而後一隻黑色方履踏入拐角,下一秒,秦越就看見一人鋪着滿背的暖光,立在了她面前。
“秦大小姐,你步子太快了,我眼看着你便要在這拐角消失了。”
張福沅沖着秦越笑着,從寬袖中抽出了一道明黃色軸布,舉起來晃了晃,滿臉欣喜和自得,道:
“我翻案了!今早朝堂之上皇上親批此案,賜了我探花之名,提撥我為禦史中丞。”
聽到張福沅眉飛色舞的“我翻案了”這四個字時,那股在秦越肺腑間亂竄的倉惶之意才徹底消散。
她心中盤算着,皇上果然還是将禦史中丞這個官給了張福沅。
這一職雖是個四品,卻是禦史台的一把手,行監察百官之責,有調動京城耳目、疑罪不奏先查之能,可以說是皇上安插在朝中百官身邊的一雙眼睛。
皇上想利用跟袁家結仇的張福沅去掣肘袁家,而于秦越而言,張福沅坐定這個官位後,她也能順水推舟地搜集秦、袁兩家罪證,以便最後一舉擊垮這兩大門閥,摁死袁觀生。
秦越緊繃的背部松了些,轉過身來,笑道:“恭喜你。”
張福沅嘴角根本壓不下去,但還是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道:“承蒙秦大小姐的點撥……”
頓了頓,他又道:“秦大小姐有什麼要求,盡管提,張某一定會赴湯蹈火完成那一諾。”
秦越道:“不急。”
而後,話鋒一轉,問道:“皇上如何判的袁家?”
張福沅一聽,臉色的喜色也凝滞住了,不知道想起來什麼,表情逐漸變得複雜而又帶着傷色。
秦越看得心底一咯噔,問:“如何了?”
張福沅吸了一口氣,道:“今早袁尚書脫袍請罪,親押袁绯柒入刑部審查……”
頓了頓,張福沅雙眼便溢滿了憤怒與無奈:“這老頭子!他素衣跪在延和殿外面,就是為了給自己親兒子安三樁罪名,好給自己脫罪!”
張福沅沉眸,咬牙切齒地複述今早袁朔成跪在延和殿外,凄凄切切、抑揚頓挫地給自己親兒子下的判詞:
“第一,功名熏心,賄賂會試考官私調考卷,大逆不道,寒天下仕人心。
第二,越權行事,偷拿令牌假借門下侍郎之名,遣兵私闖皇宮殺人,挑戰當朝律法。
第三,上滿君主,下滿父母,欺壓百姓,德行缺失,孝道盡喪。是以,按照律法,當處以極刑,削頭挂城示衆。”
即便現在想來那場景,他都覺得難以理解又憤恨不已——
袁绯柒昨上午還勾肩搭背地将他架到小巷子裡,嚷嚷着要殺他,可握刀的手卻虛晃一下,隻在他額尖劃了一條口子,而後指着自己額角的傷,憤然道:
“都是你害得我毀了容!”
他知道袁绯柒并非城府心機之輩,便對他忽悠了一把,可實在想不到這個袁家後背如此輕信于他,當即拍着他的背說:
“那以後咋倆就是兄弟了,我看着你就聰明,有你在背後指點我,保準能叫父親對我刮目相看!”
依着袁绯柒這人的性子,怎麼可能做出調換試卷的事情?袁朔成想讓自己的兒子占下朝中官職,好擴展權力,把持政事,可一出事卻要如此狠辣地把罪狀抛給親兒子,為了平息衆怒不惜提議對親兒子處以極刑、挂頭示衆!
真是唱得一出大義滅親的好戲!
秦越聽了張福沅的話,并無太大波瀾。
她大概記得,這場科考舞弊案中的确是沒動到袁家的根本。
不過她卻疑惑,既然袁朔成能将袁绯柒押去刑部,又能在朝堂上控訴下這三樁罪名,那定然是袁绯柒願意頂下這個罪,也接受那樣痛苦的刑罰和挂頭示衆的折辱,可袁绯柒這個纨绔少爺根本不可能有犧牲自己拯救他人的覺悟。
想到這,秦越冷聲道:“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誰有罪誰受罰,還得去刑部撬開袁绯柒的嘴,他定有什麼把柄被他爹拿住了!”
張福沅還在感傷,乍一聽秦越這話,心頭一震,道:“秦大小姐果然料事如神!”
随即他又垂下眸子,滿臉澀苦無奈:“我也由此疑惑,所以今日一下朝便去刑部見了袁绯柒。”
張福沅記起午間在刑房那觸目驚心的一幕——
那個昨日還跟他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嬉笑天真的男子,正被綁在刑架上,一身白衫被抽出了條條血痕,發絲淩亂不堪,時不時突然抽搐一下,伴随着虛弱的呻吟。
他走到刑架面前時,袁绯柒擡起頭,他便看見那張俊美的臉拉下了兩道鞭傷,劃破了左眼眼皮,外翻的紅色下睑看着駭然如鬼。
張福沅心底湧動着莫名的愧疚,聲音也哽咽起來:
“把柄……是他的母親,和他的心上人。”
秦越的心像是被敲擊了一下,而後微微蹙眉——
袁绯柒在原著好像是個炮灰,作者并未過多執筆,連最後的刑罰都是寥寥幾筆,自然也沒給書中男主張福沅造成任何情緒波動。
可現在看張福沅這表情,分明是隐忍了莫大的痛苦和矛盾才對。
秦越心底湧上一層恨鐵不成鋼的氣憤——如此容易傷感動容的人,如何能在以後的屍山血海裡拼出一條生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