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書旸一身鐵鐐叮叮當當進來,一路垂眸觀地,未曾理會張福沅略帶些期切的眼神。
獄卒将張福沅手中的信拿給陳書旸,首将冷聲問:“這信是不是張福沅送給你的那封?”
幾秒的死寂後,張福沅看見陳書旸緩緩擡頭,忍不住微微皺眉——
陳書旸昔日熠熠生輝的黑眸變得灰敗渾黃,雙肩頹塌,竟然有幾分佝偻之勢。
在他們對視的那一瞬,陳書旸眉眼中閃過一瞬掙紮和歉意,而後,冰冷和平寂像浪潮一樣覆蓋了一切。
陳書旸張開了幹裂出血的唇,從喉嚨眼裡發出一個音:“是。”
字音未落,一道驚雷轟然炸開,外頭雨勢陡地增大,劈裡啪啦打進窗戶。
張福沅坐在窗下,飛濺進來的雨滴,像是冬日的冰渣子,鑽入他的衣領,叫人骨頭都忍不住一顫。
首領看向張福沅:“張大人上任不足兩月,俸祿不多,家中金銀卻足有十餘箱,你說說,哪來的?”
瓢進來的雨很快将張福沅的肩背打濕,冷意一陣陣蹿上他的腦,昏暗陰沉的屋好像都在旋轉,晃得他視線也開始模糊起來。
耳邊又傳來首将的冷言:“陳大人,你說呢?”
嘈雜的雨聲中,張福沅很仔細聽,才分辨出了陳書旸的聲音:
“張大人與我同為寒士,我自然是要拉攏的。這些錢财,一部分是禮尚往來,另一部分,是我收到張大人信後,送去的一點心意,懇請他幫忙隐瞞、拖到我回京再商議對策。”
首領毫不意外,再次看向張福沅:
“張大人,你查到陳書旸私吞母參、挑動邊亂後,沒有第一時間禀告皇上,也并未認真查案。我且問你,本月初七下午、初八下午、十三上午、十四下午,你本該當值卻不在禦史台,不是玩忽職守、故意拖延辦案進程是什麼?”
張福沅微微張嘴,卻辯不出一個字。
首将說的這幾日,他确實不在禦史台,而是去找郭娥兒毒害太後,想以國喪來延後婚期。
如今這一問,他當然也可以說,他不在值是因為暗中調查母參一案。
可陳書旸已經指認了他,他再怎麼辯解,也變不了他的定罪。
張福沅後背冷一陣熱一陣,昏昏沉沉盯着陳書旸,想看出點什麼,卻又看不清。
他不明白,他與陳書旸本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他張福沅包庇之罪的前提,是他陳書旸有罪。
陳書旸指認了他的包庇,那就等同于承認了自己以權謀私、挑動邊亂的罪,他倆誰都逃不脫。
想來,是袁家給了他什麼許諾,這個諾言,可以讓他不顧自己的命,也要拉他下水。
這個諾言十有八九,是他的家人安全吧?
所以,陳書旸和他對視時,眼底的冰冷和俯視,其實是覺得,他張福沅孤身一命、可當棄子,覺得他浮萍無依,無謂生死?
張福沅想質問陳書旸,一急心便突地一抽搐,一股蹿喉的嘔意湧上,他猛地低頭去吐,卻激得他一陣眩暈,雙眼霎時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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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淅淅瀝瀝的雨聲,忽大忽小,偶一兩聲鐵鐐磕碰的清脆響動,間或不斷有細細簌簌的腳步,無休無止。
張福沅能感覺到,自己渾身如浸水的棉衣那般沉重潮寒,夢裡夢外都困得神魂颠倒,眼皮怎樣也擡不起。
他下意識要逃脫這般鬼壓床,手指扣抓稻草,腿腳不斷猛蹬,就在他急得渾身燥熱時,自己的腕部忽被一雙手握住了。
那雙手很暖,隔着衣,都很暖。
可那手的很大,骨骼突起,是陌生的力道。
是……是袁觀生!
張福沅困意驟散,猛地睜眼,便見一雙盛着歡愉興奮的桃花眼,就湊在他面前。
張福沅眉眼一壓,反手便将握住他的那隻手擒住,而後毫不留情地翻折往地上一摁,霎時響起一聲骨裂的咯嘣聲。
站在旁邊看守的獄卒忍不住“嘶”了一聲,下意識想将手腕往背後躲去,心中震駭這清寡瘦弱的文官,竟也像個殺人不眨眼的。
剛這樣想着,獄内傳來一身輕悅疏朗的笑聲,很歡快的樣子。
獄卒一愣,僵硬低頭,看向蹲在獄門外,折斷的右手還被摁住的袁公子——那聲笑就是他發出的。
不是,不疼嗎這?
怎麼瞧着還挺高興,高興個什麼勁啊?怪陰森的。
想了想,獄卒還是挪動步子,站遠了些——獄長隻說讓他看着,也沒說非得守在咫尺之地。
袁家他可不敢惹,這袁公子更是可怕,他還是兩隻耳朵閉緊些好。
袁觀生心情愉快地笑道:“張大人,我好心來探望你,你竟折斷了我的手,非君子之道也。”
張福沅冷笑:“君子?你可笑嗎?”
袁觀生惋惜地歎了一聲,搖搖頭:“随怎麼想我。”
說着,他盤腿坐下來,一邊擺正衣袍,一邊道:“今日我來,是想告訴你幾個秘密的。”
“滾。”
“張大人啊,你不想死個明白,你妹妹還想死個明白呢。”
張福沅雙眼霎時怒氣四起,可一秒後,他又笑了:
“你一箭三雕的謀劃已經大功告成,明天又是你的大喜之日,你不該高高興興準備婚事嗎?來這臭牢房跟我費什麼勁?”
袁觀生臉色微變,笑容凝固,逐漸變得陰冷。
他抽回自己的斷手,用另一隻手将斷手放在膝上,而後再擡眼看向張福沅,又恢複了笑意盈盈:
“張大人,本還想與你多聊會,可你實在讨人厭,我還是開門見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