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跳下車頭,麻利地掀開馬車簾子,裡頭坐着兩個圓領紫袍、頭戴展腳幞頭的大人。
張福沅正在整理手邊的文書,淡淡道:“這是顧大人的馬車,記清楚模樣,往後再來,不必攔。”
兩侍衛連忙道:“記下了爺。”
顧堯先跳了下來,拍拍衣袖心曠神怡地吸了口這晴日的空氣。他仰着頭望天,轉了半圈,忽看見遠處一片沖天黑煙滾滾而上。
他一定神,臉上的嘻笑頃刻消失,對張福沅指了指:“張兄,那不是你屋子的方向嗎,是着火了?”
張福沅擡頭,就看見主院那邊的煙囪滾着濃濃大煙,很不尋常。
就連日日掐着時間要來府門口接他的季良,今天也不見蹤影。
張福沅的目色倏爾冷沉下去,捏地文書瞬間褶皺百生。
門口那兩個侍衛回頭一看,吓得臉色煞白,忙不疊道:“大大大人,奴婢二人在此守着,屋檐遮了天,也沒聽見有人喊走火,是以沒注意……”
張福沅“啪”地一下将手中文書拍在座椅軟墊上,而後起身跳下馬車,大踏步往裡走。
他沒有繞着主路走,而是直接穿過幾道門,踏廊亭水榭走捷徑,轉眼間就到了主院前。這主院與前面的次院由一片花木壇連接,專設了一道高闊的朱漆大門,此刻虛掩着,瞧不見裡頭是什麼情況。
張福沅目色沉郁,直直往那朱漆大門走去。壇中未來得及清掃的枯枝敗葉,被他踩得咔咔作響,一下就驚動了剛好經過大門的一個侍衛。
那侍衛從門縫裡往出一望,目光與他隔空對上,立刻目露驚駭,不知道做了什麼虧心事,竟然不立刻前來跪拜,還腳下一刹刺溜一下退回去了。
随後,裡頭響起一個清脆婉轉的女聲:“什麼?回來了!這麼快!”
聽見這一聲,張福沅急速交錯的腳步一頓,才緩緩将屏息于胸口的氣吐出,松開了不知何時緊咬的齒關。
“這不是秦小姐的聲音嗎?”
顧堯從後邊氣喘籲籲地追來,一邊拿笏闆扇風,一邊道:“她沒事,沒事就好了,哎,真是吓我一跳。她要是跑出去一晃,公上方知道真秦越沒死,那秦小姐就危險了。”
明亮的日光從上方照耀張福沅,在他眼中灑下一片睫羽的暗影,他松開的拳頭又悄然握上,胸口緩慢起伏:
“子文,你去看看馬車。”
顧堯聽了,茫然地往裡看看,又望望張福沅的背影,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
秦小姐的事,是張兄的私事。張兄信任他,才沒有刻意瞞着他,他不該多嘴的,更不該提公上方。再說如今裡頭亂作一團,秦小姐也不知是什麼狀況,張福沅要進去處理,自是不願叫外人看見。
想明白之後,顧堯連忙拍拍胸脯:“張兄放心,我這便再去沿路摸查,該清理清理該交代交代。”
說着人便轉身離去了。
張福沅望着眼前虛掩着的朱漆門,等顧堯身影消失,他上前幾步推門,大門立刻嘎吱長鳴。
随着這聲嘎吱聲,裡頭忽然炸開一陣嘈雜混亂的腳步聲和叽叽喳喳的說話聲,好像在合夥善後以便瞞着什麼。
好啊好啊,他才出去這麼幾天,這一屋子竟都變成秦越的人了!
張福沅額頭青筋突突直跳,怒火沖頂,拂袖冷喝:“我倒要看看,你們在裡頭搞什麼名堂!”
說着,他一腳将門踹開。
朱漆大門“啪”一下砸在牆背,門闩瞬間被磕爛,搖搖欲墜、将脫不脫地挂着。
門内,竈屋灰牆發黑、濃煙四溢,整個院子都漫着嗆人的青煙,滿地是匆匆挪出、尚未歸整的鍋碗瓢盆及各種家什,幾桶或滿或空的木桶在水井通往竈房的路上擱着,混着黑灰木炭的髒水正從竈房往外四溢。
不敢想象,這是他的府邸。
視線再往前移,就見竈屋前排排立着一幹人,打頭的是季良,後面是四個侍衛,右側站着燒菜婆子,秦越與周月心站在最後頭,被前頭人高馬大的侍衛擋着,隻能看見一方頭頂。
一屋子人都在這院兒裡了,且個個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又低眉順眼、目有懼意。
張福沅目光掃過站在前頭的人,不怒反笑:“幾日不見,各位都換主子了?”
季良、侍衛和燒菜婆子這些人本來就被張福沅踹門吓得面色青白,如今一聽這責問,立刻噗通跪地連聲稱沒有。
這些人一跪,站在最後邊的秦越與周月心才露了出來。
張福沅又将目光鎖定在那渾身烏漆嘛黑、頭發撒亂不堪、雙手背在後邊、頭低地快要埋入脖頸裡的女子。
他慢慢眯起眼,目光銳利如刀。
似是感受到這道視線,女子緩緩仰頭,望向他,眼中竟是罕見的無措與窘迫,唇角委委屈屈地向下癟着,仿佛他要再來一句重話,她就能當場嚎啕大哭。
張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