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知覺通過入窗的風彌漫過皮膚上細小的絨毛,把緊閉的眼揉出一條縫。客惜斓睜開眼睛,擺脫耳邊腦海持續盤桓着的某種低呓,在一塊陌生的水灰色天花闆下空空茫茫地躺了一會兒,置身于采集自海洋的白噪音,回想着失去意識前發生的種種,幻想自己也擁有海螺似的一幢堅殼。末了,手指試探地一動,感受到埋進手背靜脈裡一小根纖細的輸液針。
真空袋中透明的液滴發出輕而有節律的“啵”聲。
護士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那被抱進急診的瘦弱少年不知何時已經醒來,睜着一雙漆黑的眼睛幽幽靜靜望着漸空的輸液袋,仿佛陷入催眠或張眼冬眠,皮膚白如早市的凍蛸。病房裡生冷色調凍着他青青而細軟的肢體,病床像堆滿鏟碎的冰片。
她熟練地換藥,拆卸軟管,接上,動作既輕又快,避免打擾到感官精細的哨兵患者。哨兵們在實戰中何其強悍,以一敵幾,展現出驚人的膂力與速度,卸掉抑制五感的輔助裝置之後卻脆弱得隻能生活在布滿精密白噪音的人工環境裡,在科技發展到研究出随身感官抑制裝置之前,人類隻能用名為“塔”的特殊封閉場所來收容他們。
她換藥完畢,正準備離開,聽到病床上的患者忽然開了口:“這裡是陸北軍校醫療研究所嗎?”
“對。”
她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聽見那沉默寡言的男孩子再度詢問道:“杭知澍……送我過來的那個人,已經不在這了嗎?”
“小杭老師?他是低年級班導,最近也到了他自己那屆的畢業季,挺忙的。要我幫你給他打個電話嗎?告訴他你醒了。”護士心細,想到了什麼,聲音柔緩下來,“你是不是餓了?所裡面有配餐,但味道沒那麼好。”她擔心這個孩子初來乍到,吃不慣那些口感過于粗糙的軍用營養劑。
客惜斓倒不在意這個,他隻關心杭知澍什麼時候來,一聽說他忙得很,頓時失落起來。他在入校前一直憂慮杭知澍是出于同情、善意和一些微妙的内疚心理幫助他申請進校,恐怕進入學校後就會立刻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軌道裡,和他橋歸橋、路歸路。這很順理成章,他倆萍水相逢,攏共認識也不到一星期,他做得已經很夠。他悶悶地癟嘴,正打算勞煩這位護士姐姐幫忙取一份病号餐來,就聽到病房門被極輕地敲了兩記。
他眼睛倏地亮起來,看着杭知澍提着袋子推門而入,跟護士寒暄幾句,了解他的病情。護士端着東西走出去了,他合上門,這才把冒着香氣的打包袋放下,拿出裡面的透明餐盒。
杭知澍把筷子遞給他,很好笑地看着等得眼角耷拉、望眼欲穿的小孩,等着他恍然大悟的一聲——“小籠包!”
杭知澍點頭:“我小時候生病挂完水就好這一口。這是學校食堂二樓做的,調味都比外邊清淡。”
他接過筷子,又想到什麼,沒輸液的那隻右手不安地撥了下筷子頭:“這個多少錢啊?我以後掙了錢還你。”
杭知澍撲哧一笑:“可以報銷——就是我出了錢,按期統一跟學校報,填個單子審批完,學校都會退給我的。”
“真的?”客惜斓懵懵然把眼睜大,很是憧憬,“學校這麼好。”
“打工人這點福利還是要有的。你的花銷都算在上次那件案子裡了。”杭知澍拖來陪護用的椅子坐下,盯着他呼呼吹氣,把又香又軟的熱包子皮湊近嘴巴,小心翼翼咬破,随口拈起來話頭,“如果運氣好天賦夠強,學校會給符合條件的A級學生發放補助的,過了B級也會優先錄取勤工儉學項目,可以做圖書館整理、訓練器材維護、植物園澆水一類的校内兼職,都有錢拿。”
客惜斓一眨眼就塞進三個包子,這東西個頭小,吹涼了一口能悶。他眼珠子略略轉動,面上順勢浮出一層好奇:“你是多少級的?”
“A-2,一杠後面的數字是細分,每個按字母排的大級别上再分1-5的小級,5是滿級。”杭知澍邊回答邊解說,答疑解惑得順口,繞回到自己身上時顯得謙遜又感慨,“學校裡最不缺人才,這幾年宣傳跟上,軍校在外界普及度上去了,每年都有天南地北特意過來報考的,這兩屆新生入學考測出來A級的也能有五六個。我本科進來時B級,去年到A-2,估計是不會再升了。學校硬性要求A級才能報考教職工,老徐也是A-2,所以我倆沒固定搭檔的經常湊一塊兒出任務。我也有留校的打算。”
客惜斓埋頭吭吭吃,該聽的也舍不得落下,嘴巴裡模糊不清的:“沒畢業的學生也能和教官搭嗎?”
“軍方哨向哪分那麼細,錄入了系統都是看任務情況分配,等級上差不多、匹配度及格的都能搭檔,打工嘛。”杭知澍看他比流浪貓都好養活,喂什麼都吃得香,特别有滿足感。
“比起關注我們,”杭知澍理所當然把這個問題理解為了小孩對所接觸過為數不多的哨向的好奇,“還是趕快調養好身體,入校要測等級,這會決定班級,也會決定後續培養的資源分配。”
他其實有點憂慮,雖然TTX毒素強悍,但并不意味着小孩精神力也高,軍校隻收C級和以上生源,客惜斓被藥物副作用影響,加之長期在外營養不良生存艱難,不知道精神力情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