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幾個番隊的首領聚集在船長的卧房,而白胡子本人盯着今日新鮮出爐的晨報,一副高深莫測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放下手中的報紙站立起身,邁步抵達舷窗前才緩慢駐足,湛亮的金瞳瞄向遠方的天空,上方的一朵雲彩酷似綻放的蓮花,隐約有一尊佛像盤坐在其中。
據說: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滄海桑田,瞬息萬變。須臾之間,山可平,水可幹;諸神都在匆忙趕路,哪裡管得了凡間的疾苦?
喬茲剛想開口講句話,恰巧傳來一陣禮貌的敲門聲,白胡子心知肚明門外客是誰,便直接喊對方進來。馬爾科已經麻利處理過自己隊的殘局,酒精的後勁卻還殘留在體内,導緻他走起路來還稍顯蹒跚,在他踏進屋内的第一時間,就瞥見薩奇他們嚴陣以待的靜穆站姿。雖然不知因何緣由,但他鎮定自若地晃悠到老爹的面前,結果他們的主心骨尚未發言,比斯塔就将桌上的報紙和通緝令遞給他。
馬爾科首當其沖瞅了眼艾斯的新懸賞令,然後有條不紊地接過報紙,一邊默念着頭版的内容,一邊心存疑惑地皺起眉宇。他們興師動衆把雷瑟沉入海底,沒有遺留任何的活口,此舉無異于公開挑釁世界政府的權威。當然,他們的目标并不是要向世界政府宣戰,隻是為了完美剔除刺客家族出沒的痕迹,也是為了給觊觎艾斯的政府發出警告。
艾斯作為羅傑的後裔,出海後就被政府視為眼中釘,還被五老星稱為惡魔之子,又在雷瑟大動幹戈大顯神通,目前恐怕愈發落實了威脅世界和平的罪名。無論他們如何毀屍滅迹,照樣瞞不過海軍本部派遣的眼線,故此海軍隔日就将艾斯的賞金升漲至五億高額,還不知曉敵方會不會再整幺蛾子為難艾斯。他煩惱歸煩惱,煩惱裡卻蘊含着幾分僥幸心理,因為報紙并未刊登關于刺客世家的消息。
由此可見,前夜鬥膽挫傷塔莎和伽馬的家夥,多半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慘狀,指不定跟雷瑟島一起正在海底永眠。就算馬爾科不知曉對方的身份,也不知曉對方是否為多弗賣命,但他知曉不能讓對方活着回去複命。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隻要是能侵害到塔莎安危的角色,他都不會輕而易舉放過。甯可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個,弄巧成拙有種賊喊捉賊的意味,殊不知他自己才是傷她最深的人。
菩薩心腸,屠夫手段,鐵杵成針,百煉成鋼——用來形容馬爾科再合适不過,同樣适用于艾斯。
言歸正傳,按照常理推斷:象征正義的組織被海賊全滅,包括首席長官托馬斯也被艾斯殲滅,他們的行為應該是會掀起軒然大波的重磅新聞。海軍雇傭的記者卻隻用簡單的三言兩語一帶而過,就像蜻蜓在水面上一點,隻蕩起那一點點漣漪,很快就消散地無影無蹤。
白胡子瞧馬爾科氣色欠佳,不知是宿醉的影響,還是其它的因素,于是他語重心長地感慨道:“罷了,本來我也不想與初出茅廬的小輩計較,我們哪有閑工夫陪他們瞎鬧?不光要對付頻繁找我們麻煩的嚣張海軍,還要解救被凱多欺壓剝削的黎明百姓,要不是發現他們把藍多裡當作販賣人口和倒賣毒榀的中轉站,我哪會舍近求遠奔向偉大航路的前半段來插足這件事?”
布拉曼克悠哉地拍着自己的啤酒肚,阿帕森在藍多裡的巷道攔截彌娅的時候,在場旁觀的他也是同流合污的幫手。事後他聽說了來龍去脈,又得知艾斯陰差陽錯出手救了她,一度令他覺得小姑娘的命屬實太好。在窩藏罪犯又流通毒榀的是非之地,她分明沒有三頭六臂,還能三番兩次逃出生天?
遺憾美中不足的是:她唯獨缺乏自保的能力,如果實力智力與運氣共存,才是掌握天時地利人和的大赢家,才有資格站在艾斯的身旁。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起初的艾斯沒有軟肋,以後的艾斯也不該有軟肋。
“最近我們在新世界各地救下的奴隸,都是自藍多裡出來的倒黴鬼,那兩個丫頭貌美如花又沒結婚生娃,不被壞人拐走簡直是奇迹。不,卡梅爾是世界政府的人,一般的小喽啰也招惹不起,估計就是因為她在藍多裡隐居,才歪打正着保護了艾斯的老朋友。自古紅顔多薄命,小姑娘也是運氣好,一直有世界政府的原情報官照料,又碰到了路見不平的艾斯,不然早就被賣給王權貴族,過着做牛做馬為奴為娼的苦生活了!”
一提及死無全屍的卡梅爾,馬爾科就想起她燒成黑炭的慘狀,以及同歸于盡的佛耶戈。他的臉色觸景傷情變得更加難看,諱莫如深的他隻以點頭潦草敷衍。一步錯,不是将錯就錯,便是滿盤皆輸。成人之美,基本是生時的美談,他的成人之美,卻是死亡時才能實現。往事不堪回首,且赢得尊前笑口。賤子與公千載契,鶴南飛,補獻新詞奏。離緒起,酒波皺。
“怎麼?她要走?”俗話說知子莫若父,須眉茭白的老人莫可名狀地打量着眼前跟随他幾十年的兒子,對方極少呈現出愁眉不展的郁悶表情,他豈能猜不透馬爾科對女刺客難舍難分的心思?
馬爾科刹那被問得啞口無言,幾乎不知如何自處,畢竟他對昨夜的記憶還有點恍惚,他糾結的表情已說明一切。至于其餘的幾位隊長,俨然分不清老爹所言的“她”是誰,憑借彼此眉來眼去的隐形交流,才琢磨出可能是指出身昂薩的刺客小姐。識時務的他們并沒有刨根問底,皆因閱曆豐富的他們都明白:語言是一種蒼白的東西。有時候,它能夠表達的情感,甚至不如一個眼神,一抹微笑。
在他滿臉倦怠按揉太陽穴的時刻,外面又傳來第二波敲門聲,衆人齊刷刷地回首張望:阿帕森與蒂奇帶着四位收拾完行李的刺客,畢恭畢敬地在門口等待。以阿爾法為嘉賀的代表,他坦言他們即将啟程前往執行任務的地方,既然受到了海賊的招待與關照,離别時總要與此處的東道主打個招呼,方能體現他們的周到與誠懇。
阿爾法向來是拎得清輕重緩急的人,盡管不告而别的方式才符合刺客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風格,奈何他表姐還要仰仗對方的庇護,他不得不摒棄偏見老實巴交地跑來道别。關鍵塔莎到現在還沒現身,表示她還沒有起床,外加她的身體狀況也擺在那。他尋思給她多休息一會,不如先跟海賊們打招呼,再去找她叮囑一些注意事項。
“一路順風,有緣千裡來相會。”白胡子的語調沒有過剩的熱情,也沒有過分的挽留;他的語氣不刻意,也不張揚;卻莫名不怒自威,舉手投足間都充滿着王者風範,“對了,代我向你們的家主問安,你們别忘記跟他捎個口信,倘若嘉賀有朝一日出現了危機,就報上我白胡子的名号。”
“不敢當,您認識我們的當家人?”饒是以阿爾法波瀾不驚的性格,也不由自主吓了一跳,塔莎的親爹居然同馬爾科的義父相識,而且就白胡子的說辭粗略推測,雙方的關系還挺親近?早知如此,他何必苦心孤詣讨好對方?早知如此,又何必套近乎叫對方姐夫?早知如此,何不在老熟人的隊伍中挑選一位英俊潇灑的海賊和她結婚?
“萍水相逢的孽緣而已,人類活得久的好處,不外乎就是可以走訪更多的地方、觀賞更多的風景、結識更多的友人、建立更多的羁絆。”白胡子的反應相當奇怪,唇邊保持着笑意,目光卻好像穿越了遙遠的時空,回憶着一段難忘的往昔。曾經懦弱膽怯的小鬼,如今倒成為了大家族的首領,時過境遷果然是今非昔比,抑或物是人非?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結識泰隆不偏不倚為三十年前的奇遇。當初泰隆用上門女婿的身份入贅嘉賀一族,對方的妻子是名正言順的第八代家主,可惜罹患重疾的銳雯英年早逝了。亡故的時候,他們女兒的年齡與資曆都尚淺,才由泰隆暫時替代塔莎打理家族萬事。他倏忽将注意力集中在幾位年輕刺客的臉上,歸根到底是一段不光彩的曆史,但凡懂得分寸的智者都會選擇三緘其口,在泰隆栽培的晚輩面前,他總要給對方留點顔面。
“勞煩您們繼續照應我家小姐,在下感激不盡。”除了阿爾法一人在室内,伽馬與貝塔都在門口靜候,他舉起雙手在胸前交疊抱拳,循規蹈矩地朝海賊隊長們鞠了一躬,接着順藤摸瓜轉向沉默的馬爾科,“昨晚實在對不起,您不要介意,怪我跟伽馬不勝酒力,醉漢講話難免不好聽,行動難免會不經過深思熟慮。”
“無妨,酒後吐真言,何況你們說得沒毛病。”滄桑的面孔滋生出岩石的色彩與質地,褪去緊張後所有情緒都轉換成疲憊,身體意志被蠶食鲸吞,馬爾科展露松弛有度的淺笑。然而,待他遲鈍參透對方的話外音時,他的笑容迅速凝固,“我們初次見面的當晚,你就說過要帶她走,你改變主意了?不催她回家了?”
此言一出,倒是把穩坐釣魚台的刺客問懵了,馬爾科剛驚訝完,立馬就輪到他驚訝了,連旁邊的幾名海賊都震驚不已。感情的事情不可強求,但不代表不能努力,他就親眼目睹過塔莎的努力。且不管海賊是否也在努力,重點是他倆還在熱戀期,為何馬爾科的态度如此兩袖清風?不僅在戰後對她漠不關心,似乎還巴不得攆她滾?難道是他忽視了男性對女性轉瞬即逝的新鮮感?難怪她會說男人的心是秋季打轉的風,隻能借,不能靠,敢情是源于她自己的有感而發?
其實,馬爾科鐘意的不是現在的她,而是過去的她,現在的她對他而言完全像陌生人。他對她有過很多承諾,卻沒有一句可以兌現;他們有過許多夢想,最後都落了空。而他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虛構的未來,終究是永遠都到不了的遠方。至于他對塔莎的态度,無法歸納為新鮮感過後的乏力,應該是形同洞穿現實之後的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