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十一畢恭畢敬敲開房門,身上帶着若有若無的土腥,神色凝重地揭開面具。
“大人,屬下已成功引出柳蔓菁接頭之人,一路追蹤過去,所屬領地是……鬼淵,長生教。”
林慕白合上書卷,借明燈望見他似有氣喘,起身遞了杯熱茶:“可傷到哪了?”
十一飲下後搖頭,抹淨臉上塵灰:“未曾受傷,隻是此行路途險阻,耗費許多時辰。那接頭人手持王府令牌,而聖上執政至今,僅剩七王一個胞弟,或許順藤摸瓜,能取證柳蔓菁為誰所用。”
七王蕭慈同陛下蕭祈勢同水火,若非林慕白當年學識稍差,未入得了蕭慈的眼,恐也如林南箫一樣難逃絕境。
他垂首擺弄茶盞,周身藥草氣味逐漸彌散,思慮良久,才道:“七王蛇口蜂針,當敬而遠之,不必再以身涉險。”
十一畢竟年齡尚小,追蹤術雖為江湖上乘,愛端一點孤高架子,在林慕白面前卻是全心信任,他軟乎乎趴上桌子,悶悶的不搭理人。
“讓大人傷重至此,本該嚴刑問責,大人為何一直縱容我。”
林慕白被他逗樂,不由失笑:“你的前主人,竟那般不通人情?”
十一抿起小嘴,頭側向另一邊,又不吱聲了。
毋庸置疑,十一被林慕白收編之前,以死士标準要求他賣命的大有人在,因而十一時常保留這種習慣,警醒自己切勿倦怠懶散。
唯獨是碰見林慕白,偏要一意孤行,給予他不該奢望的溫情,他心懷貪戀,又避之不及。
林慕白唇角微彎,理順他淩亂發絲,溫聲道:“十一此次幫了大忙,功過相抵,何須請罪?瞧你無迹師姐,可不像你這般恪守陳規。”
“……我這樣的性子,大人可是嫌棄?”十一立時蹙眉,雙眼睜圓等待審判,端坐起身的同時,滿臉藏不住的難過。
“不許亂想,”林慕白捏他小臉,語重心長,“人的性情本就迥異,你們二人行事作風自成一派,而我于你,自然最是滿意。”
十一心思雖重,卻也好哄的很,當即被林慕白誇得五迷三道,聽他的話回耳房睡下了。
轉眼立冬已至,林慕白幾處刀傷結了厚痂,不影響日常行動後,所做第一件事,便是盡快開庭給秦忠定罪。
此案進展尤其順利,加之花時派暗衛搜來許多原料造假證據,引天子震怒,以欺君之罪滿門流放,終身不得回京。
花沉攸由此沉冤昭雪,出獄後抱住林慕白鬼哭神号:“天殺的秦家,害得我好苦,小白你告訴我,這些日子錢莊該有的集資和進賬少了多少,叫他賠,賠給我!”
林慕白微歎口氣,道:“雖對外瞞下消息,卻仍有多方撤資,我已盡力挽回損失,僅虧五百兩。”
花沉攸更為傷懷:“秦家的錢隻能充國庫嗎,不能依照損失全數賠償嗎?好在有你幫忙操持,喜歡哪間商鋪,挑一個我送你。”
“不必這般客氣,”林慕白報以謙和微笑,“表兄獄中受累,早些上車休息吧,幹淨衣物已備好了。”
“嗯,改日我物色一間作為謝禮,轉贈你名下就是了。”花沉攸自顧自上車,全然不知那是蕭錦衡的尊駕。
奇的是,蕭錦衡并未趕他下去,隻默默吩咐宮人起駕便走,消失視野之中。
往後數日,在沈朝安接連叨擾下,林慕白不得已開始着手莊瓒案件,他拟出一紙公文,闡明沈朝安查案途中遇到任何險情,務必抛棄線索保命為上,才同意給他加蓋官印。
撐着最後一絲精力寫完述職折子,他行至柴房,決定和柳蔓菁談個明白,直面此前存心逃避的幼時陰影。
當夜,花時心情尚好回房睡覺時,瞧見林慕白身披裘衣,獨自坐在院中,呆呆望着半輪明月出神。
這一幕不禁讓花時想起兩人初逢,明澈溫柔的少年手捧暖爐,被她三言兩語逗弄得說不出話,卻在宴會分别後,總是想方設法探聽消息和她巧遇。
起初她隻覺心煩意亂,甚至懊悔自己不該見色起意,招惹這麼個執拗的主,萬一他把戲言當真,真要嫁她可如何是好。
而今一語成谶,花時鬼使神差往他身邊坐下,濃淳酒氣鋪散周圍,饒是她再遲鈍,也該察覺林慕白有些傷懷。
他聞聲側目,似有片刻清醒,看清眼前人是誰後,瞳孔一瞬渙散,萬分識趣地收起酒壺,起身欲走。
花時按住他:“林慕白,你在躲我?”
林慕白遲緩搖頭,卻又無從辯解。
“……有什麼事不能與我說?難道我近日所做改變,仍不得你全心信任?”
她說着奪過他手中酒壺,扶住步履不穩的少年,方覺林慕白輕減許多,遠不如重傷之前瞧上去勻稱。
“你既有膽強娶于我,便不該事事防備,将我隐瞞。”
林慕白微帶酒暈,滿心郁悶地低眸:“你真不記得我是誰……”
“我記得你是誰,卻不知你究竟是誰。”花時當他醉後胡言,費老大勁把人挪進卧房,兩人癱進同一張床,沒了探究的心思。
他掙紮着爬起,與花時保持分寸,輕聲道:“今日……我尋柳蔓菁,弄清了當年因果。”
“林自秋還活着,”他大腦混沌,辨不清邏輯,“是我分不清利弊,任性偏私,讓阿娘承受無妄之災。”
花時卻懂他言外之意:“給他吃庵波羅的是我,你替我頂罪……實在糊塗。”
她離身側裹緊裘衣的少年近了些,他似乎不知所措。
他費力搜尋措辭,語無倫次道:“此前早已深埋積怨,那隻是誘因之一,你無需覺得虧欠。”
花時曾懷疑他挾恩圖報,擔心自己因愧疚一步步妥協,怪罪他所做一切如蚍蜉撼樹,咎由自取。
可今夜當真有些意亂,懷揣對未來的迷茫,她就這麼靠着林慕白逐漸疲乏,和衣而眠。
一個裹着冬裘,一個披着被褥,自然什麼都未發生。
林慕白休完病假,重返大理寺後,最坐不住的當屬張寺丞了,畢竟在沈朝安不懈搜證下,案件原貌已逐漸拼湊完整。
刑部給出的卷宗寫道,張寺丞勾結出題官意圖撈筆油水,以押題形式販賣科考原題,莊瓒在發卷之後,當場離席将證據交予官府,遭買題舉子懷恨在心,官民聯合倒打一耙,在獄中将他折磨緻死。
沈朝安得知真相,當值期間把這些人挨個揍了個遍,曠職三日沒來應卯。
預感山雨欲來,林慕白再三思慮,下朝後得蕭祈允許,獨自走了刑部大牢一趟,面見張寺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