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醒醒。”
一道稚嫩嗓音自耳畔傳來,聽上去似乎有些耳熟。随着燭火點燃,幼年花時赫然出現林慕白眼前,她小臉寫滿惶恐不安,輕輕搖晃他的肩膀。
“哇,他還活着!”
身後一名小童發出驚呼,被小花時噓地一聲制止——
“那些叔叔嬸嬸都是壞人,别把他們叫來。”
花時饒有興緻瞧着小時候的自己,蹲下身仔細端詳,水靈靈的神采倒和長大後别無二緻。
她從沒有過這段回憶,也清楚知道,自己幼時記憶偶有缺失,難道……
未及多想,便見林慕白被喚回神智,旁若無人地退至牆角,抱起膝蓋失聲痛哭。
他本能地抗拒陌生人接近,恨自己的無能愚蠢。
“這是丢魂了?”那小童發出疑問。
小花時悻悻收回觸碰:“我看他挺正常的呀……”
她說着距他近了些,默默等他平複心緒,從衣兜拆開一份紙包,掰下半塊塞他嘴裡。
“不哭了,我偷藏的花糕,分你一半。”小花時眨眨眼,一派輕松自在。
“你給我吃了什麼?!”林慕白嘴被花糕填滿,吞吐兩難地咀嚼着,吐字含糊不清。
“這麼兇幹嘛,哄你開心還有錯了?小冬子想多吃半塊我都沒給他。”
“就是就是,不信我吃給你看啊。”那小童依聲附和。
小花時氣鼓鼓,将剩下半塊塞進自己嘴裡,同樣粘糊道:“看清楚了,沒毒的。”
最後半塊花糕落入小花時口中,小冬子肉疼地撇撇嘴:“你就是自己想吃吧……”
兩人默默咽下花糕,都覺得有些噎得慌,小花時沒計較太多,見林慕白逐漸冷靜下來,便主動打破僵局。
“你叫什麼名字?”
這句話打個林慕白措手不及,他怔愣片刻,低下頭道:“我……沒有名字。”
他遇難至今,尚未洗漱過,望着眼前衣冠齊整的兩人,不由往後退了退,唯恐這兩天野外沾染的異味惹人嫌棄。
“沒有名字,那你身邊的人,平時怎麼叫你?”小花時深感好奇。
林慕白亦不知如何解釋,一步步理清思緒,道:“無需叫喊,說聲喂,或是你過來,交代任務即可……不過更久以前,旁人皆喚我作少主。”
“哦,所以你的名字,就叫山竹咯?”小花時會錯意,自認心領神會地摸摸他的臉,說,“髒髒的,更像個小煤球,不如叫你小煤球好啦。”
他并不在意這些,點點頭:“随你。不過,你怎會在此?”
“不知道,她們欺負我,灌醉了就到這兒了。”
仿佛聽到匪夷所思的言論,林慕白終于擡起雙眼認清她是誰,當日發聾振聩的哭嚎猶在耳邊,叫人難以置信她會脫離父母保護。
“誰能欺負你?”
“太後那個侄女咯,還有一些宴會上的小姐,總弄髒劃爛我的衣服,我知道她們沒惡意,也就逞逞嘴上威風。隻是齊家仗着國舅身份,沒少橫行霸道,所以沒人敢替我出頭……”
“旁觀亦是幫兇,你就這麼由她們欺負?”
“可她們說,如果我不向爹娘告狀,不但不再那樣對我,還會和我做朋友。”
那雙清亮眸子倒映林慕白眼中,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他不自然地移開視線,道:“……真笨,這樣欺淩你的朋友,是真是假,你辨不清?”
小花時認真思考,也不知悟出什麼道理來,纖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嬌憨之态盡顯。
“爹娘不是每天都能在家,箫哥哥課業越來越忙,也不太懂女兒家的小巧思,無聊的時候,就想找她們說說話。”
她示意他無需擔憂:“你放心,不是每家小姐都難相處的,翰林典簿家的姐姐溫柔可人,我很喜歡她。”
林慕白驚詫她的怡然自得,不覺探問:“你不害怕麼,落在這些人手裡會是什麼下場,你當真不知?”
小花時笑意溫軟,邀功似的湊近輕語。
“我和小冬子偷聽過了,這裡的大叔大嬸勾結山匪,還得轉移好幾次窩點。我發髻裡藏了奇香珠,隻需沿路散發追蹤香氣,爹娘很容易找到我的。”
小冬子繼續附和:“對,小時姐姐最聰明了。”
賊窩有小花時纏着叨叨,一來二去,林慕白竟也沒空悲春傷秋,靜靜聽着她們講述官家趣聞,時不時被迫應一聲,表示沒在敷衍。
“那韓家長子好可憐哦,他的爹爹寵妾滅妻,明明他比弟弟勤勉優秀,但弟弟和妾室隻要撒個嬌,他爹一定先誇贊弟弟高興。”小花時忿忿不平。
“嗯。”林慕白輕聲應和。
小冬子接下話茬:“我以他好兄弟的身份作證,這些都是真的。”
幾人正說興頭上,門外腳步聲突然響起,小冬子一改之前捧場态度,有些害怕地往花時身邊縮了縮。
外間光線照射屋内,林慕白這才得以看清,除了他們三人,屋子另一頭還捆綁着幾個模樣标緻的孩童。
“這一批個數不多,模樣卻都個頂個的好,還沒傷沒病,您這邊驗驗貨,要是沒問題,就開個價吧。”
小花時聞言反應迅速,抓起地上泥灰往臉上抹,還不忘給小冬子塗上一些,而後假裝昏迷,降低被買家盯上的風險。
小冬子自然看見花時怎麼做,他便怎麼做。林慕白本也不是鬧騰性子,加之極度悲痛之後心中隻剩麻木,同樣半死不活地倚靠牆邊,任前方幾人挑選。
哪知這次的買家财大氣粗,将這一屋少男少女全部買下,統統運往新的城鎮,擴充遠離主城的一座花樓,滿足地方權貴難以言說的癖好。
颠簸途中,小花時已不知吐了第幾次,要說先前沒受磋磨的時候,她對這場拐賣還算臨危不懼,現在是徹底樂觀不起來了。
“他們還要,晃多遠啊……為什麼爹娘,還沒派人找到我……”她欲哭無淚,又嘔一聲,“哕……”
她氣息薄弱,演戲本似的自淩亂發髻摘下一支粉玉發钗,其上雕刻的海棠花姿栩栩如生,“我……大概撐不過去了,這是澤城最時興的珍品首飾,應當能值些錢。我看你比小冬子沉穩許多,如果有機會逃走,就拿去當掉謀生吧……”
林慕白嘴角微扯:“沒那麼嚴重,到落腳點就好了。”
“……哦。”
她頓了頓,又道:“但你似乎比我抗打,這是我唯一貴重的東西,交由你保管比較好。”
思及她全無自保能力,林慕白将發钗塞回她衣兜裡,不免好言勸誡。
“你如何保證,我會一直在你身邊,若遇求财之人,這隻發钗既是信物,也是保命符,對麼?”
“嗯……好嘛。”小花時倒很信任他,乖乖躺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問起他的來曆。
而林慕白不願多提,大多問題都模棱兩可地糊弄過去,有小花時在身邊叽叽喳喳,漫長車程竟也變得沒那麼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