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鄂渝邊境,車一直往東開,挨着長江,山巒逐漸平緩。
那是春好第一次來到城市。
鋼筋鐵泥豎起來,樓房一個挨一個,隻偶爾能在層層疊疊的建築縫裡看見遠處的山脈,仿佛這些鎖鍊一樣大山暫且退出了她的生命。
春好今年該上初一,但她在西村隻完整地念完了四年級,五年級念了一半便辍學了,學校老師便讓她先上一年六年級,再轉去念初中。
學校是随機安排的,她被分到宜城市區的一所小學,一個班五十多号人,班主任叫宋苑,是隔壁三峽大學的畢業生。
春好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門邊。九月夏秋,教室的後門會打開,她撐着腦袋,讀課文的時候總時不時走神,眼睛從書本望向外面的藍天、銀杏樹和紅色操場。
她來這裡上了一個月的學,和秦在水沒有過任何聯系,也不知該如何聯系他。
春好有些氣餒,明明秦在水把她帶出了大山,但她卻感到迷茫。她與城市裡的孩子并不合群,學習成績也在中遊晃蕩。
一直到十一月,秦在水給她寄來了冬衣。
那日課間,她趴在課桌上看窗外,班長來找,說班主任有東西要給她。
春好一頭霧水,她走到語文組辦公室門口,還沒進去,就聽見裡面一個卷發老教師在談論:“秦教授真是活菩薩,我們學校今年收了十個貧困山區的孩子,都是秦教授出錢資助的。”
其他老師接話:“是呀。不說其他地方他還資助了多少學生,光我們學校這十個貧困小孩衣食住行,等一直讀完九年義務教育,這都得好大一筆錢了。是我跟不上時代,現在大學教授工資都這麼高了嗎?”
“關鍵是這人家世好、樣貌好,心腸還好,你們說這好東西怎麼總往一個人身上長?”
卷發老師想起來,“小苑,你還沒男朋友吧?可得抓緊機會。你們班不有個貧困生叫春什麼來着?你應該主動一點,找機會接觸接觸秦教授。”
宋苑是春好的班主任,很年輕,也很腼腆:“什麼機不機會的,也就春好剛來的那兩周通過幾次電話。”
“都通電話了,幹脆試一試,你又不虧。”
說着,老師們笑起來。
春好站在門口,喊了聲“報告”。
有學生來了,辦公室裡的老師看見她,目光從她還沒長齊的頭發掃過,談話聲淡下去。
宋苑看見她,笑容也收斂起來,闆起老師的架子:“進來。”
春好走進去。
宋苑把腳邊的一個包裹遞給她,公事公辦:“這是你的東西,裡面有公益組織捐給你的衣服、學習用品。”
她說着,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牛皮紙的信箋,“還有信。”
“信?”
春好眨眨眼,不知道誰會給自己寫信。
村伯伯?他一年四季不下西村,不會是他。
她爸就更不可能了。
難道是……
春好一激靈,抱着包裹拿着信轉身就跑。
十一月的校園,金秋早已轉涼,陰雨天也多。她踩着秦在水送給她的球鞋,一路跑過教學樓、跑過操場、跑過路上未幹的水窪,坐到一顆銀杏樹下的長椅上。
上課鈴已經響了。她沒回班級,周圍也沒有人。
春好把包裹放到身側,迫不及待拿起信。
寄信的地址是北京。
她一點一點撕開信封。
白色的信紙露出來。
春好展開紙張,上方印刷着四個紅色大字“北京大學”。
信并不長,隻占了稿紙的三分之一。
她不看署名就知道是秦在水的字,标準的小楷,端正有力,就和他整個人一樣。
春好舔舔幹枯的嘴唇,她一字一句地讀。
【春好,展信佳。城市的生活适應得如何,和老師同學相處還愉快?這兩個多月來是否有發燒?如果還出現瘧疾有關的症狀,一定要及時告知你的老師。——秦在水2008年10月21日。】
信紙的白光倒映在她的眼底。
十月份寫的信呢,送到她手裡都已經十一月了。
春好翻來覆去讀了三遍,明明隻是很簡短的問候,她卻忍不住揚起笑容。
自那天之後,她每隔幾天都會把信重新看一遍,讀完又小心翼翼收好,和自己的身份證件放在一起。
春好似乎在他的信裡找到了那麼點目标:他廢那麼大力把自己送出來,自己總不能讓他失望吧?
而且,她也想給他寫信,但她的字拿不出手,用老師的原話說,你們班的春好字歪歪扭扭跟螞蟻在爬一樣。
春好觀望許久,在校門口的文具店裡用攢下的錢買了本字帖。
這個楷體和秦在水的字很像,她決心好好練字,這樣好給他寫回信。
慢慢的,練字占用了她學習之外的絕大部分時間。兩周不到,字帖寫完,她便開始抄寫書上的課文和詩詞。就在這樣大量的抄寫裡,她憑借不拖後腿的記憶力,成績快速飛躍至班級前列。
六年級的冬季期末考試,春好一戰成名,即便數學很差,但幾乎逼近滿分的語文和英語成績,已足夠要她排進年級前十。
周圍的同學發出驚歎的聲音,春好卻沒多少實感。
她仍舊撐着頭看外面的藍天。現在她字好看了些,但寫出來的回信卻删删改改,她一直猶豫。
在這樣的猶豫裡,信還沒寄出去,春節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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