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學校還沒打起床鈴,春好自己先起了。
室内幽暗,舍友的鼾聲此起彼伏。窗外天是黑色,樓下路燈徹夜明亮,喧嚣忙碌的白天還沒有開始。
萬籁俱寂,她像是醒在整個天地的前面。
春好分辨不出時間,一擡手,摸到床頭的便利貼。
黑暗裡一串數字。
她盯着看了會兒,腦海裡又想起昨晚——秦在水低頭寫字,他眼底清黑,又映着燈,站在走廊的冷風裡,卻又給她無與倫比的安定與甯靜。
春好忍不住揚揚嘴角,臉熱地鑽進被子,露出一雙彎成月牙的眼睛。
又躺了會兒,她揉揉臉,起身下床洗漱。
樓下的清潔車已經開起來了,保潔阿姨獨自一人在深藍的過道上掃着落葉。
磨砂玻璃外竟有布谷鳥在叫,寒冷的清晨,灰雀兒撲棱着翅膀在樹上跳來跳去,和阿姨掃地的聲音疊在一起。
“叮咚——”學校打起床鈴了。
慢慢,對面宿舍樓亮起燈光,陸續,所有窗戶挨個蘇醒,點亮的玻璃在夜空下煜煜生輝;水聲、人聲、腳步聲,而後是自己宿舍裡各式各樣的手機鬧鈴。
春好刷着牙,從衛生間的窗戶裡望着這些動靜。
高中課業緊張,兩眼一掙就是讀書,她壓抑、痛苦、思念,不得纾解卻又不敢懈怠,怕辜負村伯伯,更怕辜負他。
但此刻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氣,她感覺好像一切也沒那麼遭。
春好看回鏡子裡的自己。
裡面的人唇紅齒白,巴掌臉,一嘴的泡沫,短發柔順黑亮。
良久,她沖自己大大地一笑。
從衛生間出來,黃詩吟正從梯子上跳下來。
“你起這麼早?”她驚訝。
春好:“有點睡不着,醒了就起了。”
“你是高興得睡不着吧?”黃詩吟指一下她臉,“嘴角都笑得能挂衣服了。”
春好一吓,趕緊摸了摸自己嘴角。
黃詩吟拿上牙刷水杯,回頭一笑:“逗你的,上當了吧。”
“……”春好說,“你怎麼現在越來越和許馳一樣了?”
黃詩吟一驚,還好她已經走去衛生間,可以當沒聽見這句話。門關上,她長舒一口氣。
中午下課的時候,春好去了一趟級部主任辦公室。
她沒再執着要回MP3,隻是把自己寫的檢讨交給李主任。
李主任對她良好的認錯态度感到欣慰:“這才對。學生就該有學生的樣子,像這種給學習分心的事,以後莫要搞了。”
春好點點頭。
“老師也提醒你一句。你既然是吃補助的貧困生,又買一些和學習無關的電子産品,别個一舉報一個準。”李主任說,“不要以為學校裡都是同學就不會有人舉報你,人性是最經不起考驗的。你這要是被舉報,明年助學金和獎學金還拿得到嗎?這麼大人了,凡事要往深處想一想。”
春好心頭一震。
“而且高一期末就要分文理了,争取分個好班,考個好大學,比什麼都重要。”
春好重視起來,認真點頭:“嗯。我知道了。”
-
一月中旬,期末結束後,武漢下雪了。
霧茫茫的天色裡,整座城市濕白起來,下雪總比下雨讓人感覺有盼頭。
這日,學校出成績。
班上熱火朝天,大家各自湊一起聊天玩遊戲,老師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春好看着成績條,她在班上排17,堪堪屬于中上遊的尾巴。
華師一是省重點學校,每個年級三十個班,基本上是武漢本地以及周邊各市縣的尖子生。如果說之前在宜城她還能靠着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名列前茅,但來到這裡,她那點小聰明就不夠看了。
後桌的黃詩吟拍了她一下,從抽屜裡拿出手機:“好好,許馳說麥當勞出新品了,一會兒我們一起去?”
春好看眼她和許馳的聊天界面,搖搖頭:“不行,我一會兒還要去白沙洲那邊。陶姐說今天有個急單。”
白沙洲是她打零工的地方。之前夏天她剛來武漢的時候就在那邊的大市場給人搬貨,本來隻是想開學前找點活兒幹,沒想到一做就做到了現在。
“又去白沙洲啊?好好你别太辛苦了,”黃詩吟擔心她,“女孩子總搬貨好危險的,受傷了多不好。”
春好笑:“沒事兒。我結實着呢,不會受傷的。”
黃詩吟還是心疼她,抱住她嗷嗚一聲:“好好,一起去嘛,放假前最後一餐了!”
“你又不回宜城,哪裡就最後一餐了,”春好摸摸下巴,“不過和許馳确實是最後一餐。”
“你居然這麼舍不得他。”春好無意識地說。
黃詩吟有些僵硬,怕被看出什麼,面上的笑容都不敢變化。
春好:“但我十二點就得走,不然通勤時間不夠。”
黃詩吟見她沒發覺,松口氣,點了點頭:“好,那我們快點吃。”
十一點左右,學校放學了。寒假正式開始。
高一高二的學生跟撒了歡一樣跑出教室,春好背上包,和黃詩吟手牽手走在人群裡。
許馳他們國際班早放學了,他帶着個墨鏡,穿了個黑色長羽絨服站在花壇前朝她們招手:“詩吟!好好!”
春好簡直幻視一個黑色的米其林輪胎。
黃詩吟拉着她過去,“你大冬天幹嘛戴墨鏡啊?”
“帥嗎?”許馳笑。
“帥!”黃詩吟臉蛋紅撲撲,很給面子。
春好不懂他的審美:“你不覺得很像拉二泉映月的嗎?”
許馳氣死:“小短發,你誇我一句不行?”
春好眉頭糾結了好幾秒,妥協:“……帥。”
許馳享受地“哎”了一聲。
春好受不了了,拉着黃詩吟就走:“算了,我們倆去吃吧,别管他了。”
“别啊!等等我!”許馳看她言不由衷的樣兒,偷偷一笑,趕忙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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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回宜城?”
春好端着餐盤過來的時候,許馳正和黃詩吟說着寒假補習的事。
“對啊。”許馳說。
他們仨坐的是小圓桌的三人位,許馳把餐盤往邊上挪了挪,給她騰位子。
“我媽要我寒假去補課,她說我成績太丢人了。”他說到這,很不服氣,“我還是校園十佳歌手呢。怎麼就丢人了。”
春好坐下,把吸管插-進可樂裡:“我們年級總共一千四五百人,你排一千三,阿姨覺得不丢人才怪。”
“我這不忙着寫歌嘛。”許馳說,“到時候唱給你聽啊。”
他看過來,眼睛笑着,明亮幹淨。
春好愣了下,挪開眼喝了口冰可樂。
黃詩吟:“我媽也給我報了補習班。在武大那邊,路程都好遠。還得上到除夕前一天。”
許馳擡頭:“你也在武大那?我們不會是同一個吧?”
黃詩吟眨眨眼,她坐直身,小心翼翼和他對了暗号。
“還真是!”許馳笑,“你在的話那我就放心了。”
黃詩吟耳朵一紅,眼睛卻是藏不住地光芒閃閃。
可樂杯壁沁出水珠,裡面冰塊悶悶作響。
春好透過玻璃門望向對面的高樓大廈,幾個工人垂釣在空中擦玻璃,下面是呼嘯而過的沙塵與馬路。
她看着那些芝麻大小的人,有些放空。
“好好。”黃詩吟推推她。
“啊?”她回神。
“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補課?”黃詩吟說,“你不是想考北京的大學嘛。”
許馳微訝,盯住她:“你想去北京?”
“我還沒定呢。”春好沒把話說滿。
“補習班有很多高考資訊的。”黃詩吟說,“你補補課,成績很快就上去了。”
春好小腦袋瓜歪了歪,不太信:“真那麼神?”
“對呀。”黃詩吟說,“你看我,上這麼多補習班,還是有用的。而且你那麼聰明,就是基礎差一點,去補補課,肯定有效果。”
黃詩吟從小就被她媽媽逼着上補習班,而她成績也确實穩定,這次期末班級前五,年級裡也排上兩百了。在華師一,這個名次能考一個非常不錯的985211。
春好:“多少錢?”
“三千五一個假期,一共二十個課時。”
春好沉默一會兒,咬着可樂吸管:“讓我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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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點,春好告别了黃詩吟和許馳,提前離開。
這幾天武漢天氣不好,雪後的冬風濕冷砭骨,霧霾重得跟棉被一樣,隻有路燈上挂的紅燈籠給城市添了那麼一點色彩。
快要過年了呢。
不一會兒,公交來了。
從這裡到白沙洲還有段路,她找了窗邊的位置坐,從包裡拿出單詞書開始背單詞。
這書是學校二手市場淘的,兩塊錢,上面還有前幾個學生做的筆記,除了破損點外,沒别的缺點。
春好看着書頁上花花綠綠的熒光筆标注的重點,有點靜不下心。
畢竟以她現在的名次,想考去秦在水工作的北京大學,甚至北大周邊的一些學校,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那也去上補習班?
公交穿過高架橋底,光線微暗,玻璃上倒映出她的短發和臉龐。
三千五呢。
除非她會分身,一天打三份工,不然她怎麼能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