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頭一瞧,村莊半山腰的地方火光尤其集中。
他給警察打了電話,要他們往西村來。随後拿了電棍,繞到後面上山。吳書記年紀大了,他走不快,隻能落在後面遠遠跟着秦在水。
春好一路狂奔。
下山的路就那麼幾條,車是開不上來的。她不下到大路邊,就算秦在水來找她也沒用。
山太大、太黑了,雜草樹木也太多了,她隻有兩條腳,真的跑得出去嗎?
她不敢從村裡修好的路走,隻敢自己沿小路往下。
這路她小時候還常走,後來修了水泥路,這裡就荒廢了。
她撥開雜草,衣服劃破了,頭發淩亂;六月的夏夜,她跑得熱汗涔涔,山風一吹,又冷得直哆嗦。
遠處隐隐有光。
春好一驚,以為是村民找到她了。
可仔細一瞧又不像,那光源雖在靠近,但手電筒又一個勁地亂晃着。
有點眼熟。
是了,她就喜歡這樣拿着手電筒擺來擺去,之前還被秦在水說過一次。
“别拿光亂晃,照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春好眼睛微微睜大,她反應過來。
是他。
——“秦在水!是你嗎?”
春好着急,輕輕叫出聲。
那光源頓了下,快速定位到她的方向。
秦在水盯着四周的黑暗,這聲仿佛是幻覺,他認真分辨,生怕是錯聽,或者漏掉某個黑影。
“好好?”他蹙眉,對着黑夜喊了聲。
清沉的聲線,混合着晚風,就這麼拂過她臉頰。
“秦在水,是我!”
春好聲音激動,卻又不敢太大聲,怕被那一頭的村民聽見。
“好好!”
秦在水胸腔一震,他大步往前,繞開幾顆老樹,他撥開灌木,終于在視野裡看見她瘦小的身影。
他心裡的石頭落地,腳步絆着雜草,快步過去。
男人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似乎還帶着肅殺之氣,可他靠近她,又是深沉溫和的。
“秦在水……”
春好幾乎是哭着笑了下,邁開步子跌跌撞撞奔向他。
她再顧不上什麼身份、什麼差距,顧不上一切,她就這麼一股腦地撲進他懷裡。
濃稠的山風、夜色,都在這一刻盡數消散。
秦在水被她撞得往後挪了半步,他穩穩接住她。
電棍跌落在腳邊,照亮兩人相對的鞋尖。
她腦袋就這麼壓在他胸口,春好緊緊抱着他,渾身都在發抖,兩人不留一絲縫隙地緊緊相貼。
秦在水看見她淩亂的發絲,竟也伸手,慢慢回摟住她。
感知到懷裡的人是真實的,他喉結細微滾動,下巴擱在她頭頂:“沒事了,好好,沒事了。”
春好鼻子瞬間發酸,她抱他更緊。他亦縱容,隻是撫摸她的後腦勺。
秦在水有種塵埃落定的恍惚,他低低安撫:“别怕,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春好拼命搖頭,她聽他的聲音就想流淚:“我沒事,就是好疼,太疼了……”
“身體受傷了?”秦在水目光嚴肅起來,兩人分開,他仔細去看她。
她很少喊疼,這樣說出來,一定是難以忍受了。
他捉住她的手,仔細查看,又檢查其他地方,還好,其餘地方隻是小傷,就手腕傷得厲害,血漬一塊一塊凝固着,看起來血肉模糊。
秦在水隻覺得心都被攪碎了。他看着,沒用手去碰,怕細菌感染。
“冷嗎?”他重新擡頭,看回她臉上。
夜色裡,她臉上泥土斑駁,眼睛卻水洗過似的,永遠晶瑩剔透。
春好用力點頭:“冷……”
秦在水将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裹到她身上。
他手掌溫熱,就這麼捉住她兩隻手在手心裡,給她焐熱。
春好内心發疼,她看着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好些了?”他看着她問。
“嗯!”春好沒忍住,再次往前抱住他。
她知道不合适,她不應該抱他的。他結婚了,她不能做這種事。
可她臉蛋貼在他胸口,她貪戀這一刻的溫暖,貪戀他身上淡雅而熨帖的氣息。
秦在水身體動了下,也再次下意識地抱住他。
他知道她吓壞了,努力安撫,手指伸進她發絲,給她捋着打結的頭發。
他想起她在監控裡撲騰的手和腳,她當時該有多害怕?
他就不該對頑固的村民手軟,他就該強制搬遷,就該早點清理村落裡的不明勢力,而不是一再退讓。他太大意了,才造成這種局面。
兩人又抱了會兒,心跳久久難以平息。
終于,秦在水輕輕推開她。他撥開她汗濕的額發,露出她白皙的,沾着泥土的小臉。
這是他第一次用手捧着她的臉,他拿拇指給她擦去臉蛋和眼皮上的泥漬,“走吧,我讓吳書記帶你走。”
“去縣上考試。”他說,“你不是一直想去北京嗎,考完,就能去了。”
“現在才四點,足夠開車去縣上。”秦在水交代她,“睡一會兒覺,吃點東西,把考試考完。”
“那你呢!”
春好發覺他要離開,她心神俱驚,擡手死死摁住他的手。
秦在水微愣。
她卻不放,就這麼将自己的臉頰貼在他的掌心上。
他的手,也不是養尊處優的手,他有那麼高的出身,那麼高的職位,可幾年曆練下來,他掌心也有厚厚一層繭。和她一樣。
春好不知哪來的勇氣,她突然踮腳,伸出手臂緊緊環抱住他的脖頸和肩背。
她拿自己額頭抵住他,兩人鼻尖相碰,她嘴唇顫抖,呼出的熱氣也在他唇間遊走。
他們第一次這樣四目相對。
秦在水眼睛動了下,手下用力,似乎是想躲開。
春好意識到自己的出格,她錯開他的臉,兩人耳鬓厮磨。
她抱着他,搖頭:“秦在水,你和我一起走吧。這裡的事,以後再說,好不好?我不想一個人走,我們一起走吧。”
“你别待在這裡了。”春好怕得要命,“西村的人不會簽字搬遷的,他們會威脅你的。你還記得你把我帶出西村的那一天嗎?那麼多人圍着你,你會出事的。”
她把臉埋在他頸窩:“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好好,不行的。”秦在水說,又尤為平和,“搬遷是一定要全部簽字同意的,這已經是最後的期限了,本來五月底就要結束的,卻又拖到六月。不能再拖,不然會耽誤國家其他層面的進度。”
他說:“這是我的工作。我接了這個試點,當然得負全責。”
“這是法治社會,就算我真出事,比起試點的成敗大局,都是小事。”他呼吸沉濁,眼底卻有淡淡浮光。
秦在水:“孰輕孰重,我分得清,你也要分清,明白嗎?”
春好淚如雨下,他的話一點點往心裡鑽,她點頭又搖頭,混亂地不知所措。
“可你說過要我去北京的,你說會給我講你以前的事情,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不會的。”秦在水動容,“你看,你以前說,能不能每個夏天都和我見一面,我現在不就是來見你了?”
春好心髒都顫動。
秦在水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他抱着這個他親自看顧了六七年的人。
一開始剃着寸頭叫嚣要把人嘴巴撕爛的小孩子,怎麼一轉眼就變成抱着自己的大姑娘。
為什麼她每一流淚,他内心也跟着疼痛。
“好好,你是大人了,以後的路沒有我,你也可以走得很好的。”
秦在水分開她,拿手給她拭去眼角的淚水。
他聲音極盡溫柔沉啞,仿佛安慰一個即将分别的戀人。
“别哭了。”他笑,捏捏她手,語氣卻不容拒絕,“快走吧。”
春好滿臉淚水,她搖頭,像一隻嗚咽的小獸,說什麼都不願意放手。
遠處又有兩道光照過來。
吳書記跟過來了,村民也找過來了。
烏泱泱的火光、手電,就這麼照亮樹叢。
——“他在這!”
春強舉着火把,西村老年壯年的男性都舉着鋤頭鐮刀烏泱泱圍過來。
“老子就知道,他要來找我伢兒的。”
“吳書記!”秦在水神色一凜,沖不遠處喊了聲
“诶!”吳書記喘着氣爬上來。
“快走。”他把春好塞給吳書記,“警察後面就來,我先和村民交涉一下,不會出事的,你們先回縣上。”
他身後火光越來越近,已層層疊疊圍住他。
秦在水轉身,掃過熟悉的村民,臉色卻平靜。
他看見那似曾相識的鋤頭、鐮刀,想起幾年前他們叫嚣要他歸還春好。
西村對搬遷、對補償、對大齡未婚的不滿,似乎也在最後達到了一個無法控制的地步。
春好被吳書記拽着一路下山。
她驚跳着往後看,想掙開村伯伯,去找秦在水。
村伯伯死死拴着她:“你是不是腦子壞了?你不用管秦教授,他再怎麼樣都有秦家撐腰,他混再差都比你過得好。你先顧好你自己的事!”
春好腦子一陣空茫,隻剩荒蕪。
她往後望,半山腰的地方火光沖天,秦在水被圍站在獵獵山風裡,破曉的天光快亮了。
“秦在水!”她忽而大喊。
“秦在水!你答應過我的!”春好邊被拽着往下走,邊回頭,“我們拉過勾的!”
秦在水似乎回了下頭,而後溶進薄夜,再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