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書記:“眼淚擦幹,後面還有好多路要走呢。”
“好。”春好吸吸鼻子,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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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好再次回到武漢。
她搬出學校宿舍,在白沙洲邊租了房。
高考分數下來,她在省裡排到三百名,如願報上北師大的志願。
詩吟成績更好一些,報了複旦;至于許馳,兩人沒聯系上他,他似乎沒報任何志願。
春好也沒去玩兒,繼續開始新一輪的工作。
這兩個月,她很少發出聲音,也不太吃東西,吃東西也隻是維持體能消耗。她每天準時到白沙洲,上貨、下貨,從貨車車廂上跳下,又爬上副駕駛,和糾纏不清的店家吵架,又跟着陶姐去見新客戶,學着談生意,講價錢。
她聰慧、通透、利落,有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男孩子都具有的優點,也有不屬于這個年紀的耐性和韌勁。
朋友圈裡,大家出國的出國,潇灑的潇灑,做近視手術、割雙眼皮,好像所有人都開啟了新生活。
2015年的夏天,似乎和前幾年沒任何區别,永遠有人歡喜,有人憂愁。
春好沒再剪頭發,她頭發長到肩膀後了,稍微打理一下,學生氣就完全褪去。她美得很複雜,有一種被安靜包裹的生命力,看着不太好惹,笑起來卻又帶着點憨傻,很純淨,很倔強,卻又美得毫不自知。
八月的某天。
忽然有人來白沙洲找她。
她那天剛好在店裡教陶姐的兒子算算數。
來的人竟然是範鳳飛。
春好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從記憶裡翻出這個人。
兩年前她在北京研學,他穿的還是清華的文化衫套劣質西服,現在已經打上領帶,踩上皮鞋,整個人光鮮亮麗。
春好知道,他也是秦在水資助的學生。
範鳳飛也辨認了許久,不敢相信面前給小孩講題的人是以前怼人不眨眼的春好。
他眯道眼:“春好,談談?”
兩人就站在外面的藍色塑料棚下說話。
範鳳飛遞給她一份文件。
文件裡有一串數字,春好數了數,六個零。
範鳳飛:“隻要你證明秦在水在西南項目裡有挪用公款的行為,這錢就是你的。”
春好心被撕開一條口子,血淋淋的。
他現在處境竟這樣危險嗎,已經有人來落井下石了。
“不可能。”她一口咬定。
範鳳飛嗤笑一聲:“秦在水都廢了,還念着他呢?”
春好卻不答,她手指翻着合同問:“所以一百萬你就把自己賣給朱煊了?”
範鳳飛臉色一變。
“你要我和你合作,可以呀。”春好輕輕一笑,“你去長江大橋。你跳下去,我就和你合作,行不行?”
“……”
範鳳飛完全吵不過她,隻一把奪過合同,“随你。”
他冷冷道:“你不願掙這個錢,多的是人願意掙。”
說完,他往前走幾步上車。
拉開後座,他又玩味地回頭,“對了,你還不知道秦在水的近況吧。”
春好心一緊,立刻擡頭。
範鳳飛:“秦老爺子安排他出國了,去新西蘭養傷,估計近幾年都不會回來了。明坤也暫時交由他大哥和朱總了。”
“那他……”
春好身體一僵,大熱的夏天,她卻像被人插了一刀,定在砧闆上,她從頭疼到腳,也從頭悲傷到腳。
“你願意等他那就等吧。”範鳳飛走了。
春好魂不守舍地回到門店裡。
她坐回椅子上,原地消化了一會兒,手機又響了,是快遞。
綠色的郵政車開過來,她簽收了一封郵件。
春好沒有心情去看,郵件就這麼随手放在一邊。
下午去送貨,她精神不好,有些強撐。
晚上和陶姐一塊吃飯,她也慢吞吞的。
飯後,陶姐丈夫來把孩子接回家,陶姐則繼續留在門店,打掃、紮帳。
白熾燈關掉一半,卷簾門也落下一截。
夏夜燥意未退,熱風陣陣,春好抱着腿,沉默地坐在門口的台階上。
陶姐看她寂寥的背影,過去坐到她身邊。
三年打工,她在某些時候,也将她看作了女兒。
她沒有女兒,隻有一個智力不足的兒子。
但她是過來人,她看得見春好這段時間的狀态。像受了打擊,卻又不像,像受了情傷,卻又說不出來。
陶姐給她遞上紙巾。
春好接過,卻笑:“陶姐,我沒哭。”
陶姐也笑,“還不是怕你又傷心了。”
“傷心太久了,也傷身體的。”她說。
“嗯。”春好眼睛微垂,“我一會兒就好了。”
“小好,你還年輕,凡事真不要看太重。”
陶姐說,“你看我,早年家裡窮,因為賣血,老頭老娘都得艾滋死了。後來我做生意,賺了些錢,孩子又生病,一直吃藥,腦子也吃瓜了。零幾年的時候生意破産,就一直在這頭搬貨。”
春好茫茫然,第一次聽陶姐講起自己的事。
她轉頭去看她,她臉上卻沒有絲毫喪氣。
“生活是很難的,但很多事,過了這個坎你就會覺得,也就這樣,沒什麼大不了的。”陶姐說,“你就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一些事過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你那麼年輕,外面這麼大的世界,做什麼都能養活自己的。”
春好心裡綿綿如針紮,她被這話震撼到,有些溫暖,卻又有些鼻酸。
“嗯。”她揉揉眼睛,重新一笑,“我知道。謝謝陶姐。”
陶姐站起身,繼續進去關門了:“走的時候别忘了你的快遞。”
“哎!”
春好回到出租屋。
單租的筒子樓,很破舊,卧室不算大,但書桌和床都有,桌子在床下,也挨着床頭。
洗漱完,春好上床看書。
又想起快遞沒拆,她便拿了小刀去拆郵件。
拆到一半,看見校徽,她意識到是錄取通知書。
——北師大的錄取通知書。
春好胸腔鼓動起來,她怔然打開,滾燙的月光也穿過玻璃,照在“恭喜”的字樣上。
春好來回看了好幾遍,喜極而泣,她笑一笑,卻又摁摁眼角,她下意識拿起手機,又想起來秦在水的電話早打不通了。
她手臂垂落,情緒翻湧。
但還是高興的。
她考上了。她沒讓他白忙活,沒讓自己白忙活。
春好翻身下床,她飛速拉開抽屜,找出那張信紙。
1.買一個手機√
2.考上北京師範大學
3.
她鄭重地在第二條後面打了個勾。
春好欣賞着自己的傑作。
她看見第三條,是從前無意識寫下的“秦”字,也已被自己劃上了墨坨坨。
那些隐瞞心事的年月,離她很遠了,可仔細回想,又還在眼前。
春好心底柔情又酸脹,她重新拿筆,替從前的自己補上了最後一條。
也是永遠不會變的一條——
3.希望秦在水一輩子都好好的
……
2016,春,北京。
“2016年,國家已開啟全面易地扶貧搬遷工作,扶貧開發領導小組表示,根據試點工作經驗,全國7000多萬貧困人口要做到如期脫貧……”
春好帶着耳機聽新聞,她習慣走在校園裡的時候聽前一天的新聞聯播。
三月了,北京的春天風很大,卻不影響花開。
京師學堂前的玉蘭都開了,春好經過,駐足觀望了會兒。
春好仰頭,風兒落在自己的臉頰上,很柔軟。
玉蘭潔白如雪,就這麼細微搖動着,閃閃發光。
春好不知為何想起從前的一幕,北大研學時,秦在水站在自己面前,伸手擺一擺,陽光就滾輪一樣在他指尖遊走,晶亮晶亮的。
像陽光裡的玉蘭一樣。
春好想到秦在水還是會隐隐作痛。
她眯眼适應了光線,重新提步往前走,卻被一旁的學姐攔住。
“學妹,我剛剛正巧拍到了你,你太好看了!”學姐把成品給她看,是張即時打印的照片,“你看。”
春好看向照片。
她些微失神。
“學妹學妹?”學姐叫她。
“嗯?”
“我不是想偷拍你,我們這邊在做個調研,你填個問卷。這張照片就送給你了。”
春好忙點頭:“好呀好呀。”
學姐給她遞了紙和筆,她認真填寫。
“好了。”春好寫完,學姐将照片給了她。
“謝謝學姐。”她笑,“拍得太好了。”
“是你本來就很好看。”
說完,春好拿着照片往前走了一段距離。
她停在樹下,重新去看照片。
畫面中的自己高瘦削薄,穿着簡單的外搭毛衣,頭發長到背心,站在陽光下,發絲柔順飄揚。
她看着自己,卻無端看見過去。
看見那個在山裡奔跑的春浩、在宜城每天盼信的春好、在白沙洲擦汗幹活的春好、在江灘迎風流淚的春好……
春好深吸口氣,重新擡頭看天。
已經快一年了呢。
她來北京上學也大半年了。
他還在新西蘭嗎,身體有沒有恢複?
那些歡笑、眼淚、愛慕,仿佛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春好吸吸鼻子,她收拾好心情,也收好照片,繼續趕赴下一堂課。
她再次走進北京的春光裡。
《春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