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小心慢走,不要喝髒水。”老羅又交代兩句,苦口婆心的,像是真把張棄當親孫子了。
兩下分别後,張棄不敢慢下來,終于在三天後到了京城,一路打聽着到了尚書府前。
還未走近就見着那邊門庭若市,都各自帶着東西,或精緻小巧的螺钿盒子,或一口大銀箱,都在門前求見主人家。
張棄遠遠看着,快到宵禁時才随着人流散開,孔灼說的酒樓要遠許多,她隻好就近住了客棧,門一關,梳洗一番後,把身上的男裝換下,額上系好白布,她出發得倉促,沒能準備一套孝服,隻能這樣湊合了。
明天就是除夕,張棄不知道明天會是個什麼情形,她的爹,親爹,張尚書,或許會把她丢進牢裡,又或許當街把她打死,無論如何,她都得把娘送還給他,起碼也要有個名分,沒有名分,也要讓别人知道他的風流債。
這一路走來,張棄打聽了許多關于他的事迹,大多說他親民,有作為,是文學大家,他們夫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他的兒子青年才俊,文武雙全,女兒也是名滿京城的才女。
翌日,張棄出發前吃了兩個肉包子,也算作是斷頭飯了,臨走前把孔灼送的東西都寄存在了金風樓,一切收拾完畢,這才抱着同歸于盡的決心去了尚書府。
她背着包袱上前,對門口的仆人說要見尚書大人。
仆人覺得好笑:“今日府裡不見外人,你過幾天再來。”
張棄點頭,轉身走到街上,将包袱裡的牌位拿出來捧着,再當街一跪,磕了三個頭:“草民張棄,求見張大人。”
過路的人多了起來,都聚在一處看熱鬧,有人來問了:“你這手上的是誰?”
“我娘,李榮蘭。”張棄在等,要是張尚書還不肯相見,她就要把事情全都說出來了。
“你娘跟張大人有什麼關系?”
有人暗罵一聲:“蠢貨,沒聽見嗎,這小娘子也姓張,指定是風流債。”
“張大人清高,說不定是來訛他的,如今這世道,什麼人沒有呢,今天來一個張小娘子,明天來一個張小郎君,張大人是有嘴都說不清了。”
忽然又下起雪來,顯得張棄更加悲涼,終于,打裡頭出來一位滿頭珠翠的女人,她是在娘子身邊管事的,滿臉寫着狠厲,不由分說就讓人把張棄趕走。
“我求見張大人,别的我什麼都不要,隻要我娘有個容身之地,之後我就回鄉去,絕不是為了入高門。”她說着,眼淚止不住地流,一身不合身的粗布衣裳,一雙長滿凍瘡的手,看起來十分可憐。
然而張棄心裡隻想放火燒了這尚書府,什麼東西,呸!
打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停在跟前,張棄擡頭,見一男子翻身下馬,看了眼張棄,又解下披風給她披上,輕聲對她道:“随我進來。”
管事娘子臉色不好看:“大郎,此人不過是一個來曆不明的野丫頭,帶進府裡怕是不合禮數。”
“你倒是合禮數的,下人教主子做事。”張行簡的臉色倒是平緩,這樣一來,竟是沒人敢攔了。
張棄跟在他身後進了尚書府,一路彎彎繞繞,這進府的路,比她命還長。
“爹不在,你先歇會兒。”張行簡把人帶進小廳,又有仆人遞上來茶水點心,還有一個小手爐。
張棄低着頭不說話,她現在一肚子火氣。
“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張行簡問。
“張棄,過完年十三。”
張行簡默聲,年紀确實對得上,在他的記憶裡,親爹在那個地方也确實有過相好,為此霍夫人可沒少和張尚書吵架。
沒過多久,張尚書回來了,本來他正在同僚家裡煮茶,順便談論今年的文學新秀,猛然聽見這個消息,氣急敗壞,車也差點不坐了,騎上馬就要回來,幸而仆從提醒,這才沒失了體面。
然而他的一腔怒火在見到張棄後徹底被澆滅,這回想起來了,确有此事。
緊跟在他身後來的,還有他的續弦,霍夫人。
張棄先朝二位行了禮,接着撲通一聲跪下,又磕了幾個頭,再次報了姓名年齡和籍貫:“張大人,我娘等了您一輩子,如今她去世,按理,您該給她一個名分。”
“呵,不愧是下賤胚子生的小賤人,和你娘是一樣的狗皮膏藥,甩都甩不脫,來人。”霍夫人都口不擇言了,氣得耳朵通紅,下人擡上來一口大銀箱,裡頭裝滿金銀。
“不就是要錢嗎,拿了就走吧。”她用手絹捂了捂口鼻。
“張府的夫人竟是這般粗俗無禮的人嗎?傳出去隻怕要叫人笑掉大牙了。”張棄理了理衣袖站起身來,他們不想認?這可由不得他們。
“行了,你們先下去。”張尚書對霍夫人說,顯然他是因為在外人面前被妻子丢了臉面感到不悅。
霍夫人怒目圓睜,想放狠話,最終卻隻能憤憤離去。
張行簡也退了出去。
屋子裡隻剩下二人,張尚書又開口了,他不想認:“我和你娘有緣無分,我确實有愧于她,卻早有補償,你如今的要求,我是不能答應了,其他的,你看看還想要什麼?”
張棄歎了一口氣,心裡是開心的,她沒有恨錯人,眼前的人,是真該死,他越不想認,張棄就越不能讓他如願:“我說過了,其他的我都不要,我也可以不姓張,也可以不入你家門,可我娘不行,您不想認,也可以。”
她拿出書坊開的憑據:“我把事情原委都寫出來了,要是今天沒到書坊銷單,他們就會開始印刷,您猜猜需要多久會傳到聖上耳朵裡?”
文人墨客多風流,張仁昌也是,但倘若他不頂個清高的牌坊,恐怕張棄并不能威脅到他,又當表子又立牌坊,總有一天會被牌坊砸死。
“你!”張仁昌怒不可遏,一隻手指着張棄,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憋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你娘是官妓!你哪兒來的誰知道呢!我肯出錢,已是最大的情分了!”
張棄将牌位放好,又從懷裡掏出幾張信紙,和一塊刻着竹的白玉。
“這是你的吧,字迹可還認得?你不認,其他人可就認了,陳尚書他肯定認得,裴禦史肯定也認得,你的學生們呢?”
信紙裡頭的郎情妾意可不是弄虛作假,如今又翻臉不認,要是傳出去,隻怕張仁昌從此要低頭走路了。
張棄又說:“我隻要我娘有個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