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氣蓬蓬然,細雨綿綿,正落在篷上。
楊育寬立在船頭,腳下卻已經不是之前的六百料商船,而是一艘不到十尺的烏篷船。
前面劃船的船夫着褐色麻衣,戴着鬥笠,是再尋常不過的打扮。
這船夫久在溪水間給人渡河,從來沒見過哪個大官出來坐船,不待在烏篷下,反倒站在雨裡,看楊郎中這般異樣,不由地皺起眉頭。
又想到那沉甸甸的二兩銀子,他沉默許久,還是忍不住勸。
“您且進去坐着,到了,小的自會叫您。”
楊育寬巋然不動,神情肅穆,隻平視着前方。
溪水間,不遠處有十二連橋,鵝兒戲水,沙白蒲青,隐隐的煙火氣,估摸着已到了鄉民居所。
“都快到崇安了,你急什麼?”船篷下,胡寶生翻了個身,睜開朦胧的睡眼。
原先他還嫌那六百料的商船小,怎料如今換了個更小的。
不過換了這船,他睡得倒更踏實了。
原因無他,這船是延平知府調過來的,雖小了些,但勝在替他們越過了關口,走得順順當當。
過了寬闊的江河,大約不久便能返回淮安。
這會兒窩在烏篷下,胡寶生的一顆心輕得快要飛起來,像是已經回了自個兒家似的。
船頭,點點冷雨落下。
楊育寬雙眼頹喪着回過頭,陰恻恻地看着他。
“你沒發覺,這周圍的河道寬了不少嗎?”
經他這麼一說,胡寶生猛地一怔,連忙坐起來,伸長了脖子向外看。
那十二橋,有半截都浸在水裡,四圍霧色環抱,露出半截白石橋,倒映成水中明月,兩邊伸出的尖尖枝頭依稀可見水下的綠意,原來是一片灌木叢。
白石綠意湖中藏,四面風光,頗有些天上人間的意味。
胡寶生仔細看了兩眼,方才反應過來。
“崇安、發大水了?”
楊育寬用一種看傻子的目光望着他,像是在說“呆子,你才明白”。
胡寶生瞳孔一縮,心下大驚,慌忙站了起來。
他動了動嘴唇,像是想到了什麼,忽然壓低聲音,垂下眼眸,試探着開口。
“那、那姑娘,不會已經沒了吧?”
楊育寬仰起頭,望着陰沉的天空下,水色滔天,“吉人自有天相。”
胡寶生猛地癱坐了下去,擡眸望着浸在水中的村落,臉色灰敗。
小船悠悠地蕩在溪水中,四下靜谧無比。
“咕咕咕”遠處傳來幾聲鵝叫。
不過須臾,眼前山丘立數丈,山下黑壓壓一片石樓,樓外橫闆作橋以通人行,轅門外,有數十艘大船泊于渡口。
他們這隻烏篷船悠悠駛過,正夾在兩艦之間,微風不到,昏黑如夜,悶不可當。
船夫收起了槳,笑吟吟地看過來。
“二位,下船吧。”
楊育寬一把拉起蓬下的胡寶生,兩人顫顫巍巍地走上碼頭。
天光熹微,胡寶生打起了青白色油紙傘,搖搖晃晃地走着。
一擡頭,正見那轅門上三個大字。
——延平府!
“這、這……”胡寶生剛剛睡醒,隻疑心他是不是老眼昏花了,連忙轉頭看楊育寬。
隻見楊郎中臉上也是一片茫然。
二人不約而同地想起,那船夫來時說的話。
“二位,我們知府鮑老爺與漕台是故交,是一塊兒在延平共事過的,今日聽聞您二位在此有難,特來相助,老朽身上有令牌,若不嫌棄這船小,可捎二位一程。”
那船夫生得一副忠厚老實的摸樣,手裡還有延平藩台衙門的令牌。
胡寶生昔日替陸放籬給延平知府鮑冕送過些桂花酒,估摸這二人交情不錯。
這樣一想,心中也沒了疑慮,連連稱歎那鮑知府真是熱心腸,他們也算是他鄉遇故知了,便領着楊育寬上了船。
可如今,眼前“延平府”三個大字驟然砸在腦門上,他二人一陣恍惚,還沒咂摸出滋味。
卻聽不遠處一陣馬蹄聲傳來。
“籲——”
一架青帷馬車奔來,車夫穿着八品青色官袍。
胡寶生一眼就認出了那是知府鮑冕身邊的河道監管陳蟠。
陳蟠勒住缰繩,白淨的臉上帶着笑意,細眉鳳眼,活脫脫一個戲班子裡唱戲的小生。
見了胡楊二人,他連忙下馬,拱手作揖。
“二位,明府有請。”
胡寶生木愣愣轉過頭,看向楊育寬,卻發覺楊郎中也正注視着他。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目下人生地不熟,逃也無從逃去,這陳蟠、還有先前那船夫,擺明了是知府鮑冕的連環套,要将他們二人套死在延平!
隻是他二人都想不明白——
眼下雖是六省漕糧進京的時候,可福建并不在“漕運六省”之内,福建延平的鮑知府給他們下套,既不能拖着漕糧不交,也不能逼他二人改漕糧賬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