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這麼一出,他究竟意欲何為?
兩人惴惴不安地上了延平知府的車馬。
不知走了多久,原先還有馬車外還有人聲,後來便靜谧一片。
風回雲斷,雨初晴,馬車終于停下。
陳蟠一躍而下,青袍飛揚,楊育寬與胡寶生相繼走下來。
映入眼簾的并不是延平府藩台衙門,而是沙溪曲折處聚攏的一片湖。
湖畔種着十來棵柳樹,柳樹像是被水沒過,那一半截還有浸潤的深色痕迹。
老樹卧波,輪困半裂,西望湖心亭,逶迤隐見。
陳蟠坐回馬車,拎起缰繩,朝西邊一指。
“那邊一大片水草,隐着一排石墩,您二位走過去便是,明府已在亭中設宴款待二位。”
胡、楊兩人對視一眼,自對方眼中窺見一絲無奈。
到了這一步,他們也沒别的路可走。
白石墩很是寬闊,踩上去軟綿綿的,一路走得還算便當。
待移步湖心小島,二人皆是一驚。
這亭居湖心,原先聽陳蟠的話,他們還以為隻是小小石亭,走過來見了全貌,才知湖心亭遠不止一個亭子,是由成群白石壘砌的亭台樓閣。
這四圍有苦竹環抱,碑闆甚多而不足觀,亭榭曲折,位置疏秀,有石螭吐水,目猶眈眈。
看得這番美景,二人卻無賞景的情緻,跟着書辦上了樓,不知這鮑知府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樓閣廂房南面挂字畫,三面有窗,窗外雲陰往來,船樯曆曆。
四面點了油燈,明亮異常,中間擺了個火盆,東西兩邊各是一排八仙椅。
二人一進門,見南牆的燈下,知府鮑冕坐在太師椅裡,手裡拿着一卷書,約莫是哪裡的方志,看得很是專注。
兩個影子在燈下拉長,鮑冕看見那一片燈影,悠悠擡起頭來,袖袍一揮。
“二位,坐。”
楊育寬躊躇片刻,在東面落座,他今日是初見鮑冕,不由地開始打量他的容貌。
近看去,鮑明府其人劍眉星目,器宇軒昂,身子瘦削卻沒有半分文弱之感,穿了件墨色邊紋湛藍道袍,盡是飄逸之相。
風大轉涼,胡寶生坐在西面,那窗開得大,坐得很不安穩。
今日被擺了一道,他心中滿腔怨憤無處訴說。
鮑冕雖是個四品的知府,但對他們漕運部院的人卻沒有什麼轄制權,他半路殺出來,将他們找人的事壞了不說,于他自己又有什麼好處?
天下沒有損人不利己的人,鮑冕自然不是傻子。
隻見他放下茶盞,目光如出鞘的利刃掃過兩位遠客的面容,第一句話便開門見山。
“聽衛所剿寇的人回話,二位遠道而來,是要去崇安尋人,鮑某今日之舉實屬冒犯,隻是斷沒有阻礙二位辦差之意,反倒是誠心想助二位一臂之力。”
他語氣溫和,眼底仿佛蓄着春日暖意。
書辦給兩人上了茶,熱氣融融。
胡寶生冷哼一聲,撇過臉去,聽不得他“忽悠”。
鮑冕編了個由頭,無端把他們弄來這裡,說得難聽些,就是強擄。
這姓鮑的長着九曲玲珑心竅,當他們都是傻子麼?
楊育寬抿了一口茶,既來之則安之。
眼下既然沒有法子離開,那便看看這鮑冕如何“盡地主之誼”了。
鮑冕将二人的臉色盡收眼底,起身走到北窗口,負手在身後,臉上露出了悲天憫人的神情。
“說來慚愧,今年延平發大水,大堤決口,将三個縣的地給淹了,如今州府之内,流民四散,等到冬來,戶籍都要銷去大半。”
胡寶生微微一怔,眸中閃過一絲不耐煩,延平發大水,這跟他們找人有什麼關系,東拉西扯的,真不知他要說些什麼。
楊育寬卻已聽出一二分,延平四處難民,田地被淹,就不得不去他處過活。
這些難民或是北上,或是南下,若是北上,延平府臨北的就是建甯府,而他們要去的崇安就在建甯府。
鮑冕望着遠處被沒的村莊,神情肅穆。
他轉過身,面對二人。
“如今難民北上,無外乎湧去了松河、崇陽河、南浦河,更有盜寇趁機作亂,四面村落燒殺搶掠,民不聊生。百姓如此遭難,鮑某枉稱父母官。”
江風飒飒然,鮑明府一身道袍翩然而立,聲音溫潤謙和,更有痛惜之意。
胡寶生心中觸動,聽他這麼一說,又想起方才大片被淹沒的田地、民房,還有那半截橫橋,不由地起了恻隐之心。
可如今延平盜寇作亂,他們駐守淮安,也實在無能為力。
想到這裡,胡寶生飽經風霜的臉上顯出一絲惆怅。
經年風雨俱往矣,今日借着昏黃燈光,他忽然想說些心裡話。
“倭寇在東南作亂不是一天兩天了,部院連運糧的漕軍都撥了一半充作海防。這幾年光景,我們衛所的人也不過是拆了東牆補西牆,哪裡缺人便頂上。你們延平有難處,四方又何嘗沒有難處。”
胡寶生的話音裡含着哽咽,像是刻進了幾許風沙。
鮑冕聽後輕笑一聲,落座南牆下,捧起茶來。
“請二位來,自然是二位力所能及之事,絕不會教人犯難。”
“這件事做成了,不但于延平大有裨益,也能讓二位及早回淮安交差。”
他勾起唇角,頗有幾分蠱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