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裡,楊育寬早早給她安排了一個副手——邱萍。
邱萍是個小姑娘,十六七歲,識字會寫,來清江浦已有八年,動作十分麻利,黃葭聽她如數家珍似的報了一連串的船型和耗材存量,很滿意。
夜裡雨勢漸小,黃葭打算去看看海港現有的船。
走過泥濘的小路,四下安靜。
邱萍走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着。
夜風拂過發絲,細雨蒙蒙地落在江上,好似起了一片藍灰色的大霧。
大船擋住了江上往來的風,靠着船身走,四面沉悶無比。
黃葭越往前,越覺出不對勁來。
“這些船,夜裡可有人看管。”
邱萍的聲音細弱,“原來是由一些部院的人來看着的,好幾條船上還裝着桐油,那些都是能賣錢的,從前看管得緊,後來鬧起了倭寇,據說還死過人,那些盜匪漸漸也不往海港這兒來,守衛的人就少了。”
眼前江上一片昏暗,那船上也沒有點油燈,寥無人煙。
黃葭微微蹙眉,無人看管,那船裡的桐油和備用的耗材就這樣擺在江上任人偷盜麼?
她停下腳步,轉頭看向邱萍,“船廠的船工,有排班值夜麼?”
“有的。”
邱萍眨巴眼睛,目光清澈,“三人輪值一夜,從亥時三刻至寅時,從西邊提着燈籠走到東邊,可有意思了,聽說每年夏季來值夜的人,還能在夜裡撞見鬼火。”
她的聲音隐隐透着些期盼,黃葭不由一笑,擡起頭,看着眼前那漆黑一片,心裡又覺得空落落的,隐隐有些不安。
“港口最大的船停在何處?”
邱萍擡手一指。
“再往前走不過五十步就是了。那船上有五面帆,還有部院的一面旗,可清楚了。”
黃葭照她手指的方向遠遠望去,大大小小的船身相重疊,漆黑一片。
移步向前,兩面的樹木都變得高大起來。
夜間的林木搖搖擺擺,風吹來,發出沙沙的聲音。
隻見一艘大船高出水面十幾丈,風帆已經落下,在一衆船舶中高出一大截,獨領風騷。
黃葭同邱萍走上了船,桅杆長長的影子落在腳下。
居高臨下,把江上的船看得清楚。
站在船上,海口的風吹來,又冷又濕。
黃葭從船艙裡拿出一盞油燈,提着燈照過來,那白茫茫的水氣在眼前翻騰。
隻是船上空無一人,風呼嘯着吹過,越發冷清。
她仰起頭,“船工夜裡巡船是什麼時候?”
邱萍注視着她,“就快了,再過一刻鐘。”
“那咱們坐這兒等一會兒吧。”黃葭彎下腰,單手撐着甲闆,坐在了桅杆高出甲闆的台階上。
她今日頭一天來,又是忽然接替了從前的執事,這裡的船工怕不适應,而且她一來不漲工錢,就帶着繁重的活計要他們動工,船工們心裡也難免有怨氣。
所以,她悄悄地來,也想悄悄地跟清江浦的幾位船工首碰個面,再慢慢把修船的事情派下去。
造船是件需要統籌謀劃的事,從木材商人到船工,甚至是運送耗材的衛所官兵,掌事之人都要一一打好交道。
否則一動工,各種麻煩事就都冒出來了。
想到這裡,黃葭看向一旁的邱萍,“你來這兒許多年了,劉工首平日裡待你們好麼?”
邱萍看着天空,像是在回憶,“嗯……好的時候特别好,不好的時候,他會發火,一發火,就沒人敢說話了。不過,大家打心底裡都敬着他。”
邱萍這話說得略微含糊,但黃葭聽後,腦海中頓時就有了這位劉老相公的面孔,寬厚又有時急躁,在船工心中頗有威望。
這樣的人最講求實際,不喜歡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這倒與她脾氣相投,正中下懷,看來日後也好相處了。
聽着潮聲起落,天色幽暗下來。
兩人坐在桅杆下,靜靜等着。
已經過了三刻鐘,值夜的船工人影仍舊不見。
邱萍有些急了,擔心黃葭懷疑她說謊,“黃船師,他們以往不是這樣的,今日不知怎麼了。”
黃葭隐隐有些憂慮,但忍不住寬慰,“你我方才走過來用了一刻鐘,如今雨下得久了,路不好走,他們打西邊來,興許走得慢些。”
邱萍坐不住了,“不成,我得把這事告給師父。”
黃葭微微一愣,還不知邱萍是拜在哪位船工手下做學徒,但聽她要告狀的話,這位師父好似頗有威望,猜測道:“劉工首是你師父?”
“嗯,”她笑了笑,“他還是我爹,我随我娘姓。”
黃葭一愣,明白過來。
楊育寬特地找來劉工首的女兒邱萍做副手,本意是想讓清江浦的老船工們盡快接納她這個新任掌事,隻是這個舉動落到老船工眼裡,卻頗有威逼之意。
官衙先将一樁樁繁重的事務砸過來,後又指派工首的親女給新任掌事打下手,已然激起衆怒。
現在回想起來,從船廠到這裡一路上都這樣冷清,清江浦的船工恐怕已經撂挑子多時了。
雨蕭蕭然落下,連成一片白茫茫的水霧。
黃葭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嘴唇崩成了一條線。
看着黃葭陰沉的臉,邱萍茫然地站在一邊,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