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工的臉上或憤慨或頹喪,一個個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長很長。
半晌,她歎了一口氣,像是做了什麼決定,“好,我不攔你們。”
“但、不要這麼多人一起進城,分成幾路,先不要帶家夥,過了城門口再做下一步打算,部院不是那麼好闖的,河台的兵會在這幾日過西直門,繞白馬巷到部院,我尚不清楚他們哪天來,你們要看好守衛的人數。”
說到這裡,她目光平靜的掃過一衆河工的臉,語氣鄭重,“我還是要勸一句,一旦事情搬到台面上,日後就沒有台階下了。”
張璜微微一愣,思索着她的話,像是明白了什麼。
他擡起頭,正對上黃葭清明的眸光。
四目相對間,他随即拱手一禮,擡起頭,眼神中帶着堅毅。
風蕭蕭然不已。
一衆河工的目光看向黃葭,臉上浮出敬意。
幾百号人分出了一支數十人的隊伍,趕在天黑前進城了。
入夜,風聲動地。
雪紛紛落下。
船頭已經白了一片。
四面都很安靜,隻有看守渡口船隻的漕軍六十餘人和輪班巡河的士卒還在走動。
黃葭卧倒在船中,聽着外面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心中分外平靜。
“什麼人!”巡河的士卒已經走到了這裡。
黃葭慢悠悠地坐起來。
士卒手裡的紅燈籠照出一張白淨的臉。
他微微一怔,“原來是黃督工。河防有規矩,夜裡這三裡地之内都要清道,你大半夜在此,恐怕不大合宜。”
士卒說得委婉,今夜若是換個人,早被他拖出去了。
黃葭看了他一眼,溫和一笑,“雪下得這麼大,三人輪班,衛所的兄弟也累了吧。”
士卒一怔,“職責所在,習慣了。”
她語氣柔和,“每日輪值單是你們幾個,怎麼不曾見到過你們上峰?”
士卒笑了笑道:“林參将每過了三更天來,估計是太晚了,黃督工碰不見。”
黃葭悠悠躺下,“這地方僻靜,我今夜就歇在這裡了,你們不用管。”
士卒扯了扯嘴角,僻靜是僻靜,冷也是真冷,這樣的天氣不回帳裡,在船上待一個時辰恐怕就要凍出毛病了,這些當着官的人多少都有些不正常。
他心中不耐,“黃督工就别為難我了,要是參将來了,便要怪到我們頭上。”
“你放心,我會同他說。”船裡的聲音已經變得很低很低。
士卒瞥了一眼,不再說什麼,向前去了。
天愈發得黑了。
林湘坡大步走到那艘漂泊在渡口的船前,眼前漆黑一片。
他盯着那漂泊在風裡的船,臉色鐵青。
今年不知為何,從閩浙來的河盜異常得多,淮安城的防務比往年繁重了起碼一倍!
防務之事如此難辦,又遇上黃隽白這個難纏的,他言語間便夾雜了怒意,“撤了職就發這麼大的脾氣?”
船中的人像是起來了,船篷微微晃動。
在靜穆的雪聲裡,黃葭負手身後,走到船頭。
冷風吹起寬大的袖袍,金屬制的魯班尺輕聲低吟。
她擡起頭,目光炯炯,雖已是半夜精神卻還是很好。
“叨擾了。”黃葭的聲音平靜異常。
林湘坡看着她,壓着火氣,“這幾天河道上盜寇作亂,劫掠财貨,河防事務本就繁重,你也想給我們添亂麼!”
他聲音激憤,在低沉的水流聲中顯得氣勢逼人。
黃葭靜靜看着林湘坡,“我也不想,但岸上更亂,十幾家大戶我一一登門拜訪過了,糧食的事還是沒有着落,我若待在岸上,總要聽他們念叨。”
林湘坡微微一怔,臉色略有緩和,“你在這兒是等我?”
黃葭沒有否認,“王叔槐既然來了部院,一定要上下打點,我不信您手裡一點好處也沒有收到。”
林湘坡冷哼一聲,“你是來勒索我了。”
黃葭面無表情,“我是個木匠,借糧這件事情本就落不到我頭上,這些天我在這兒上下料理,已經很給你們面子。”
話音未落,她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林湘坡臉色微變,頓了頓,從袖裡拿出個錢袋,“三百兩,這是我問李佥事借的。”
“借的?”
林湘坡吐出一口濁氣,沖她挑了挑眉,“不然?他也要養衛所的兵,哪裡肯來接濟我這裡。”
黃葭接過了錢,掂了掂份量,“不夠。”
“能抵一陣子就夠了。”
黃葭瞥了他一眼,“這隻是上工的糧,再不久還要結例錢,部院下個月能給出來麼?”
林湘坡苦笑,“不是給不給得出,是有也不給。”
黃葭冷冷地看着他。
林湘坡深吸一口氣,“事有輕重緩急,這些日子又是河盜的事,抓河盜難道不要錢?”
黃葭歎了一口氣,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七年前間口居民八十餘戶,三百九十餘口,舊時種田地三百餘畝,遞年為海潮沖塌,且别無産業,惟倚海為勢,或持兵駕船,興販私鹽,或四散登岸,劫掠為害。”
她坐了下來,“像你們這樣抓河盜,永遠也抓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