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生意場上的人,見了黃葭,拱手便是一禮,“黃掌事……”
黃葭擡起手,“别這麼叫了。”
他微微一怔。
“我如今已經卸任了,隻稱名便是。”
他頓了頓,臉上又浮出笑容,“黃姑娘,一共是三百石的……您點一點吧。”
掌櫃說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又看向一邊持械的林湘坡,臉上神情有些不自然。
黃葭隻笑了笑,随他上船。
上了船,掌櫃的聲音仍舊壓低了幾分。
“我們東家讓我給您帶個話,若是來日有空,就去鎮淮酒樓的戲班子那裡坐一坐,那南曲班子是我們東家請來的,您要想聽戲隻管點。”
黃葭笑了笑,笑容卻并不輕松,“老相公有心了。”
他低頭一笑,弓着身子走在她前面開道,“這些隻是我們老爺的一點微末心意。”
“我們老爺還說,什麼時候得空了想請黃姑娘吃個飯。”
黃葭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等哪天手頭的事少了,一定去。”
晨間的冷風刮得有些生疼。
木料的倉裡陰暗異常,周圍幾個夥計拿着燭台先進去,黃葭與掌櫃前後腳進倉。
燈火恍惚,勉強看得清楚。
黃葭拍了幾下木頭,細細密密的灰塵撲了起來。
她看向掌櫃,語氣淡淡的,“這些老料在船上,平日是怎麼防潮的?”
商隊運送船隻來來回回,必然有損耗,這損耗出入就是最方便撈油水的地方。
木料吃水變重就能夠賣出比原來更高的價錢。
商人精于此道,黃葭不得不一一看過。
掌櫃臉上帶笑,“所有木料上頭一向是蓋了一層油皮紙,或者是用那石灰和桐油把艙底封好,這便不會受潮。您若是不放心,不如我現給您截了看。”
“倒不用這麼麻煩,”她擺了擺手。
“我這裡已經備好了三十石清江廠木料,你這裡是三百石,到時候隻要将木料取之一二稱重,相較之下,有無出入也就一目了然。”
他微微一怔,神情有些不自然,“都聽您的。”
黃葭淡淡掃過他的臉,向外頭走去。
一船船木料行駛進内河,煙雨迷蒙,渡口站了黑壓壓的一片人,江面掀起水浪,濕漉漉的冷風拂面而來。
她目送着大船離開,臉上陰晴不定。
…
鎮淮酒樓,雨天裡是一貫的燈火通明。
黃葭與邱萍先前有約,卻沒想到會約在這裡吃飯。
這樓裡的一桌飯少說也要一錢銀子,她不知道邱萍漲了多少月錢,但知道王叔槐來之前,清江廠鋪的月例銀子是兩錢銀子。
一桌飯花掉一半的月俸,這個請客的人倘若是王預誠倒無甚奇怪,可邱萍不是胡亂揮霍的人。
桌上,一盤豬頭肉,一碟子青椒肉絲,一大碗飯。
燭光柔和,四面人聲鼎沸。
邱萍笑了笑,“這幾日我清閑起來了,你也正好清閑,能湊到一處真不容易。”
黃葭有些不解,“我原以為你要忙上一陣子了,王掌事這幾日結算帳目,清江廠要清點盤查,應該忙得腳不沾地吧。”
她低頭拿起小刀劃開豬頭肉,“事是多,卻不輪到我們來做。我爹也說,王掌事喜歡親力親為,不讓人沾手的。”
邱萍的話裡帶了一絲埋怨,顯然也是看得明白,王叔槐這樣的安排,是想把他們這些清江廠的老人排斥在外。
他們劉家人在清江廠已經待了許多年,樹大根深,王叔槐一來是先從根上争奪權力,暗暗把矛頭對準了他們家。
說起這些事,邱萍自顧自倒了一盞茶,臉色不大好看。
黃葭盛起了一碗肉湯,放到她面前。
朦朦胧胧的熱氣,夾雜着香甜的肉香。
邱萍喝了一口湯,拌着飯吃,臉色和緩了許多。
黃葭見她今日心緒不甯,也不好搭話。
四面食客的聲音起起落落。
在這喧鬧得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的地方,邱萍忍不住想說些心裡話,發發牢騷。
“我爹這個人年輕時同大伯不對付,如今老來,這兩個人倒是說得上話了。”
“這幾天大伯到處奔走,回去便同我爹抱怨這個那個,我爹聽了便愁眉苦臉,我娘就說,要趁着這會兒趕緊收拾家當,一大家子人天天雞飛狗跳。”
邱萍看着這一桌菜,忽然有些傷感。
“這幾日雖沒有活幹,我還是留在清江浦那邊,也是不想回去看他們的那張苦臉。”
她一口一口緩慢地喝着湯,臉色灰敗。
照這個形勢下去,恐怕再過一段時間,她家人都要搬離清江浦了。
黃葭盛起了兩碗飯。
“你也不必想那麼遠,拔出蘿蔔帶出泥,更何況是一棵種了十來年的大樹,王掌事拔得急,隻怕要閃了腰。”
邱萍放下了白瓷勺子,怔怔地看向她。
黃葭将小碗飯放到她面前,語氣堅定。
“就是真到了那天也沒什麼可愁的,幹這行的手藝在飯碗在,手藝夠好,哪怕遇上叛軍屠城也會留你一命。”
邱萍“嗯”了一聲,又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樓外的雨嘩啦嘩啦地下個不停。
鎮淮樓的大堂,食客們進進出出。
人影憧憧,燈火恍惚。
店小二一路招呼,“二位客官慢走,改日再來。”
黃葭正要走出側門,卻見邱萍停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一個身影。
黃葭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
竟是老熟人沈叔谒。
他既來此,八成又是應酬。
黃葭有些疑惑地看向邱萍,“你認得他?”
邱萍目光複雜,“近來這個人常到清江浦跟王掌事談生意,說是想讓他們家的船随漕船一同過河幫清江浦運貨,事實上,就是想減免過河的稅款,王掌事沒看出來,幸好被我爹勸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