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晌午,清江廠依舊忙忙碌碌。
木材搬入庫房,工匠從廠外停泊的大船走入中庭,大門二門皆開,進進出出。
人影幢幢,卻不喧鬧,隻有年長的船工在叮囑着衆人,“裡頭的地兒濕氣重,先搬老料,老料不易潮”。
林湘坡身着衛所的一身甲胄,風風火火地進門。
衆人斂聲屏氣,隻見他平素那張讓人敬畏的面孔上此刻卻是罕見的慌忙惱怒。
西廂房裡,黃葭坐在窗邊,提筆寫字。
屋裡安靜異常。
他壓下了怒氣,深深歎了一口氣。
“這個當口去見一個客商,你是真不怕挨棍子!”
黃葭沉靜無波的面容上,神情微變,眸中劃過一抹厲色,又在刹那間消失殆盡。
她擡頭,聽着門外士卒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就算屋内點了安神香,心緒也頗有些煩躁。
懸在桌案上的手若無其事地收了回來,一支狼毫“啪”地落在紙上,清脆響起的聲音仿佛代表着她此刻的心緒。
她眉峰微蹙,看向他,“部院要錢,我就去借,怎麼反過來還說我的不是?”
林湘坡面露難色,聽到她的話,眉頭皺得更深。
“有些話隻是聽一聽即可,不是讓你真刀真槍地去做,你連這都分不清麼?”
黃葭收回目光,不置一詞,再次拿起筆。
林湘坡不由一凜,剛想說什麼,卻見她忽然站了起來。
黃葭拿起桌上的茶盞向前走去,眼眸中冷厲與不屑在掠過他身側時顯露無疑。
她眉頭一皺,雙眼不看他,也不想再聊方才的話題,“今日原本人手不夠,多虧了衛所的兄弟們來相助。”
林湘坡瞥了她一眼,“一貫如此,不是特意照顧。”
他吐出一口濁氣,又看了她一眼,坐到了東牆角的椅子上。
林湘坡眉宇之間的疲憊難以掩飾,語氣也淡了下來,“這件事,我幫你壓下來了,若是李約知道,你這個督工就當到頭了。”
他深深地望向她,眼眸中流露出幾分規勸的意蘊。
黃葭隻是笑了笑,聲音變得很輕很輕。
“那就謝過了。”
她抿了一口茶,神色竟有些諱莫如深。
剛一坐下來,便聽得門外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
一位船工着急忙慌地跑進來。
“黃船師,今早河工剛走,夜裡河口那邊有好幾架木車出了裂口,您快回去看看!”
黃葭幽幽地看了林湘坡一眼。
他歎了一口氣,“你去吧。”
夜來,河上大霧四起。
朦朦胧胧的煙雲籠罩河岸。
黃葭在一排石墩上,用鐵刷細細地擦過,将那凹凸不平的車筒内壁磨得光滑。
遠處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
“黃督工,這都三更天了。”
黃葭按在木筒上的手微微一頓,擡眸看過去。
隻見迷離濃霧中,浮出一片暖色的光。
一位河工提着燈籠走過來。
黃葭皺起眉頭,“老伯,您還沒回去麼?”
他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擰成一團,隻想他們這些人走得太早,徒留黃督工一個人還得開夜工,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他看着她,“這不是沒買着昨日的船票麼,我今夜就走,走之前還是想走一圈看看。”
黃葭擡眸,眼中泛着溫和的笑意,“等到夜裡,這裡有衛所的人巡視,如今河盜猖獗,您還是早些回去吧。”
冷風拂過,細雨蒙蒙将下起來。
夜半,衛所士卒提着燈籠巡河時,卻見一隻小船中仍有燭火點點,在夜幕中極為醒目。
“什麼人!”
舟中人淡然地坐起來。
燈籠照出一張清秀的臉。
他歎了一口氣,“黃督工,怎麼又是你?”
黃葭坐在舟中,側頭看向他,眼中多了幾絲陰郁。
“今夜福建的船隊要從這裡走,那裡頭有我的老鄉,也便來送一送。”
他微微一怔,隻打量着她那一身裝束。
她一身深灰色的道袍,隐在黑暗之中幾不可見,腰間的魯班尺也不曾帶出來。
士卒頓了頓,聲音雖輕,卻十分有力,“河防有規矩,您在這裡恐怕不大合宜。”
四面水聲潺潺。
黃葭笑了笑,幽深的眼眸直直地看向他,忽然道:“那河道上的車剛剛修繕完全,我留在這兒既是為了送行,也是不放心這裡。”
士卒一怔,沉默不語。
四下裡風聲蕭蕭然不止,潮水拍打着小舟。
黃葭慢悠悠地卧下去,語氣深沉,“淮安為南直隸屬府,下領二州九縣,這河口波及九縣之水,若是出了什麼事,你擔待得起?”
士卒臉色一凝,他于這些事一竅不通,隻擡眸看向面前之人,似乎在掂量着她這番話的份量。
多日來,這位黃督工夜宿河道,已成平常事,林參将也對此不置一詞,今日又是為了公務在此,想來他也不必深究。
須臾,士卒拱手一禮。
“那就有勞黃督工了。”
“轟隆隆!”
雷聲乍起,風聲動地。
電閃雷鳴的一瞬間,照亮了小舟角落中斑駁的木匣,也像是照出了一方失落已久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