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葭吐出一口濁氣,按着發酸的膝蓋勉強站起來。
暮色沉沉,艙外已經漆黑一片。
兩人順着火折子的一點光亮向外走。
走到艙口,身後船艙巨大的陰影投下來,将兩人籠在黑暗中。
冷風擦面而過,長帆在寒冷的夜風中被刮得獵獵作響。
艙外駐守的士卒看着底艙裡走出一個陌生面孔,臉上都浮出詫異之色。
陳九韶微微一怔,上前一步,“漕台……”
“這艘船上可有女子?”陸東樓腳步頓住,直直看向他。
陳九韶瞥了一旁的黃葭一眼,又對陸東樓拱手一禮。
“有一位,是韋廠督在閩廣新收的義女,說是要帶回順天養起來。”
話音未落,衆人面面相觑。
說是義女,其中勾當也算人盡皆知。
而衆人不知的是,這位義女先前由浙江這邊招待着,隻是浙江館驿看管不力,現下,人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黃葭的裙角還滴答滴答地滴着水,背上頓時一涼。
劫後餘生,她這才明白,趙世卿究竟給她安排了個什麼身份上船,心頭怒火湧起。
陸東樓隻瞥了她一眼,聲音不鹹不淡,“你是打算回順天,還是回部院?”
黃葭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默不作聲。
陸東樓轉頭看向陳九韶,“市舶司今早擱中船上的箱子裡,應該是今年的絲和成衣,讓她找一身換上。”
“呼——呼——”
子正時分,海上大霧四起。
三層甲闆上的大艙裡燒起一壺茶,白氣升騰,朦胧了燭光,東西兩排座位上空無一人。
陳九韶撣去身上的水漬,走進艙内,拱手一禮。
“漕台,今夜的寇盜屍首已經清掃幹淨。”
陸東樓坐在窗邊的太師椅上閉目養神。
窗外的雪撲簌簌下着。
聽着細密的雪聲,陸漕台仰頭看了他一眼,“坐。”
陳九韶拱手一禮。
他一坐下,一邊的侍從便将熱茶端上來。
陳九韶顧不得喝,又站起。
“漕台,今夜幸得黃姑娘補救及時。隻是黃姑娘方才說,如今船隻損毀嚴重,若是再遇上大風大浪的天氣,恐怕……到不了淮安。”
陳九韶頓了頓,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頭。
“眼下是何去向,還請漕台下令。”
“黃姑娘還說,今夜的賊盜鑿船專從中間兩段龍骨交接處使力,用的錐子也不一般,他們對部院的船很熟悉,隻怕是受人指使而來。”
“可如今賊寇已死,也問不出元兇。”
說到這裡,他歎了一口氣,又擡頭凝望着他。
陸東樓睜開眼,目光清明,隻聽出陳參将的語氣有些異樣,便知他是對元兇有了揣測,于是便沉默着,且等他說完。
陳九韶眉頭緊鎖,“依卑職所見,浙江海運如今是趙禦史管着,按理說,他最可能知道部院航程的人。”
“若今夜是他對部院不利,那接下來把船退回浙江修整,隻怕兇多吉少。”
“趙世卿?”陸東樓拿起一隻茶碗,笑道:“他還沒那個膽子。”
陳九韶微微一怔。
窗外卷起一陣風,他背上泛起冷意。
艙外,士卒的聲音響起。
“漕台,黃船師帶到。”
陸東樓放下茶盞,“讓她進來。”
黃葭慢步走進船艙,掃了一眼艙内的陳設,又向二人施了禮。
陳九韶撇過臉看了她一眼。
早就聽聞清江廠跑了一位船工,部院為了尋人,甚至驚動了東南海防,不想在這裡見到。
又見陸漕台如此重視,想來也不是一個尋常的船工。
黃葭坐在陳九韶正對面的後一個座次,接過了書辦端上來的一碗熱茶。
她喝了一口,轉頭瞥向陸東樓一眼。
陸漕台拿起茶盞,看向陳九韶,“你且派人看看船上強弩是否還有餘數,這艘船是嘉靖四十年與倭寇海戰時用過的,中艙興許還能有幾架佛郎機。”
“若是賊寇再來,也好早做準備。”
陳九韶眸光微動,連忙站起,“還是漕台想得周到,卑職這就去。”
冷風飒飒,吹起茶壺上的白氣。
艙内一陣迷離。
他一走,陸東樓的目光緩緩轉向黃葭。
黃葭抿了一口茶,神色有些複雜。
她轉頭看向他,聲音清冽,“漕台幾時得罪了市舶司的人?”
他眼眸微深,似乎是笑了,“你如何斷定是市舶司動的手?”
黃葭的右手摩挲着茶碗,猶豫片刻才道:“隻有……”
“漕台,江北海防來報!”艙外響起士卒急切得有些顫抖的聲音。
陸東樓眼睛一眯,“念。”
“漕運部院駐清江浦工部郎中楊育寬,于督運漕糧途中監守自盜,現已押送浙江臬司衙門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