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最濃的時候,楚軍終于開始行動。
悠長而嘹亮的号角聲打破了靜谧的夜色,密密麻麻的楚軍忽然如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湧來,他們穿着一樣的玄色铠甲,遠遠的看不到具體裝束,卻有淩人的氣勢撲面而來。數萬人如此迅速的集結,卻沒有一絲錯亂。
黑雲壓城城欲摧。
葉天若深深呼吸,緩緩壓下如雷心跳,執劍的右手無意識的松開又握緊,手心裡已經滿是冷汗。僅僅是這大軍壓境的氣勢,便已讓她心生膽寒。
葉浩初仿佛知曉她的心思,這等關頭竟還有心情回頭輕笑調侃:“丫頭怕了?怕了便回去吧。”
葉天若哪裡肯承認,便是心裡真的有幾分懼意,也斷不會表現出來,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鎮靜:“我才不怕!”
略帶顫抖的尾音洩露了女孩的心思,可是葉浩初隻朗朗一笑,并不拆穿。
号角聲再起,楚軍動了。
金鐵交鳴之聲瞬間充盈原野,伴随着的是楚軍大吼着沖上前來的腳步聲,一往無前的氣勢驚得葉天若頭皮發麻,忍不住後退了一步,險些拿不穩手裡的劍。
“弓箭手準備!”
葉浩初驟然出聲,天若打了個激靈,才回過神來。冷硬的聲音在死寂的城樓上遠遠宕開,傳令兵将他的話層層傳下,次序井然,絲毫不亂。
楚軍前鋒已經逼近城牆,葉浩初卻并不着急下令,青州城中的箭存量并不多,每一枝都彌足珍貴,他在心中默默計算楚軍到城牆的距離,直到距城下已經非常接近——
“引弓!”
“盈月!”
“射!”
随着最後一個字出口,成千上萬支箭從城牆上射下,箭雨落處,最前方的幾個楚軍直接被射成了刺猬,當場斷氣。楚軍先鋒的陣勢也為之一亂。
“好!多來幾輪箭雨!看他們還敢不敢沖!”葉天若忍不住贊歎。
葉浩初沉默了一下,道:“若是有足夠的箭枝,确實會容易很多。可惜……到底是太倉促了。”
葉天若心中微驚,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她還是懂的,而聽葉浩初這言下之意,隻怕不足的不僅僅的箭枝而已,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青州的精銳部隊也被調走了一半。她在心中翻來覆去的盤算幾遍,越算越覺得心涼,漸漸才明白前日譚沖不惜以下犯上怒罵她父親時的憤怒。
可是爹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曾經在青州對戰北離嘉平帝,對青州的重要性應該再清楚不過,為何會在楚軍攻來前夕,将青州精銳調走?難道他真的要放棄青州?葉天若不信,可是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到他的用意,隻得暗暗記在心中,待來日回京之後再行詢問。想到這裡她急忙擡頭看去,在她走神的這一陣子,戰場形勢又有了變化。
青州守軍果然已經不再射箭,代之以滾石、巨木,楚軍也已從方才的慌亂中恢複過來,重新列好陣勢,架起雲梯開始了新一輪沖鋒,而滾石、巨木的數量亦是有限,這場戰役,終于還是進入了慘烈的拉鋸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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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軍後方。
“不可能!”蕭山一拳擊在案上,勃然大怒;“青州精銳已經被調走了三萬,現在城中加上老弱病殘才多少守軍?怎麼可能這麼快就組織起這種程度的防禦?那個葉浩初不是個庸碌無為的文人麼?林将軍,你給朕解釋解釋這是什麼情況!”
禦林軍上将軍林點蒼已經汗如雨下了,他所出身的世襲英國公林氏家族,是一等一的勳貴世家,太子妃是他的嫡親侄女,若非如此,禦林軍上将軍這樣一個地位超然而握有實權的官位也輪不到他來做。憑心而論,他也并非不學無術之人,隻是眼前的情況,顯然已經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然而帝王發問,不得不答,隻得硬着頭皮小心翼翼的說:“臣以為,這些青州守軍不過是尚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很快就會被陛下威勢所折服,到時候自然不攻自破。”
“荒謬!”蕭山再也忍不住了,抓起手邊的鎮紙就狠狠的砸向了林點蒼,口中隻是連連冷笑:“朕的威勢?朕怎麼不知道朕的威勢這麼有用?既然如此朕一個人統一天下不就夠了,留着你何用?索性給朕拖出去斬了也落得清靜!”
“臣罪該萬死,臣罪該萬死!”林點蒼被鎮紙砸的頭破血流,卻哪敢辯解,隻是不停的告罪磕頭。
“都是一群廢物,可惜朕隻有一個千寒!”蕭山怒氣并沒有因為臣子的告罪而減弱。
“陛下息怒,臣有本啟奏。”冷眼旁觀良久的雲岫終于緩緩開了口。
雲岫是當朝丞相,帝王最親密的心腹,蕭山待他自然也和旁人不同,當下強壓下怒氣,深吸口氣道:“雲相要說什麼?”
雲岫肅然道:“陛下,臣以為,林将軍固然有錯,眼前卻不是興師問罪的時候。如今局面膠着,對我軍大大不利,不如讓林将軍将床弩營調出,争取一舉攻破青州,将功折罪。”
蕭山略一沉吟,對林點蒼道:“也罷,就依雲相所言吧,你去調床弩營。若能一舉攻破青州,朕給你記一大功,若是……”蕭山冷笑一聲,揮了揮手。
林點蒼叩頭如搗蒜,連連應諾。
待隻剩下他們君臣二人時,雲岫才開了口,神情卻是無比的凝重:“臣懇請陛下先息怒,千萬保重龍體。”
蕭山默默的看着他,卻再沒有剛剛雷霆萬鈞之怒,神情隻有無比的疲憊:“雲卿……你直言吧,這次是朕中了葉輕塵的圈套麼?”
雲岫沉吟了一下,卻也搖了搖頭:“臣不敢妄言定然不是,但從臣目前所看,應該有八.九成的可能葉輕塵并不知情,或者說,青州今日的抵抗,與他并沒有直接關系。”
聽聞并非中了圈套,蕭山瞬間恢複了些神采,再開口時,竟然聲音都有絲絲喑啞了,可見他對葉輕塵的忌憚之深,“真的不是葉輕塵麼?那郢國還有誰人能阻朕于青州,是那個青州太守?”
蕭山的臉色雖然好了許多,雲岫的眉頭卻并未舒展半分:“青州太守葉浩初,此戰前臣曾搜集過此人資料,查探過其人身世,想必陛下心裡也是有底的。出身葉氏旁支,出任青州太守十六年,為官為人,皆無出彩之處,因此十六年未曾升遷。隻是如今看來,此人必然是刻意韬光養晦,隐藏之深,真是令人驚歎。而他出身葉氏,也難說與葉輕塵無關。”
“果然。”蕭山沉沉的歎了口氣。“果然還是葉輕塵,十六年前便在青州安插下人手,卻能十六年内全無建樹隻待關鍵一刻,此人心思之深,當真算得上當世無雙了。此戰……”
“尚有可為!”雲岫果斷打斷了蕭山的話,目光灼灼的凝視着楚王:“陛下不覺得青州守軍不僅有所準備而且戰鬥力驚人麼?陛下之所以斷然決定此時攻郢,不就是因為秦泓不知為何調走了青州三萬守軍?事實上青州主力确實已經被調走而且想必青州守軍都已經得知了這個消息。那到底是什麼,讓他們這些老弱病殘堅信,青州不可能破,郢帝尚未放棄他們呢?”
蕭山心思回轉,道:“雲卿這是有所察覺了?”
雲岫深吸口氣:“臣今日察覺到不對之後便一直細細觀察,發現葉浩初在青州城樓上親自督戰,他雖是一介文士,卻頗有大将之風,如此行徑,想必也是為了安穩人心。可是葉浩初身旁,除了一隊親兵,似乎尚有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臣當時心下疑惑,便悄悄令人查探,誰知隻是随便一問,便問出了那女子身份,陛下可知她是何人?”
蕭山細細回想,他當時隻顧着關注戰局,對葉浩初所在的地方隻是略略一瞥,印象中似乎是有個女子,他皺眉:“這女子身份有何特别之處?總不能是什麼微服遊玩的公主罷。”
蕭山說這話本是半調侃的,郢國公主便是再頑劣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裡,可是雲岫聽了卻殊無笑意:“陛下明鑒,此女雖非公主,身份之尊比之公主尚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是葉輕塵的獨生愛女——葉天若。”
一時間蕭山也訝異了一下,可是也不過是瞬間,他便懂了雲岫的意思:“雲相是說——葉浩初是葉氏旁支,葉輕塵心腹,此時他的獨生女又出現在青州,在青州人看來,這便是葉輕塵對他們無聲的保證?”
雲岫冷冷一歎:“陛下所言,正是臣之所想。”
蕭山沉默良久,忽然道:“葉輕塵當年号稱‘公子世無雙’,能讓他念念不忘不惜孤獨終老的女子,想必也是風華絕代的佳人,卻不知這個葉天若,可有其父其母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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