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機轱辘翻轉,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萬縷絲線在靈巧的指下分撚梳理,穿過黃楊梭子,如細膩密集的蛛網交織在半空中。
“撴絲挽花,推倉發梭,喏,阿娘給你看了花本,花樣你可都記下了。”
織房裡,盤發婦人正耐心地教導自己年幼的女兒如何紡織。即使女兒懵懂搖頭,她也隻溫溫一笑,将步驟又演示了一遍。
畫面一閃而過,仍是織布的場景,婦人卻年老了不少,但動作依舊熟練靈活。
忽有少年推開房門小跑進來,笑嘻嘻道:“阿娘,阿娘,今日又有商隊來收布,聽人家說,我們的布連京城裡的貴族都在用呢。”
婦人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少年便乖覺地來到織機前,同娘親一起投梭打緯。
二月蠶上山,吐絲爬成繭。
塘周村的過雲錦已揚名天下,村裡湧入從各地前來求布的商隊。過雲青一色更為難得,順明染坊裡無一刻停歇。
采藍染絲線,灰沉雲色見。
少年随婦人上山,背着籮筐,邊采野果子邊吃。
“要是吃多了壞肚子,我可不管你。”婦人笑斥。
“好吃的哩。”少年微微嘟嘴,“阿娘定是怕我吃光了才這樣說。”
撣塵舊歲除,新衣過宗堂。
鄰居邀見婦人,說欲休妻與她結親,婦人怒而拒之。與此同時,少年與外村一秀才相識,二人情窦漸開。
憐娘行織苦,殘錦怎可棄。
村内謠言乍起,污蔑婦人與染坊内幫工通奸,幾日後,婦人的小叔子從鄰居家悄悄翻入婦人家中,用一隻貓誘導婦人來到井邊,将她推了進去。
明明是被陷害而亡,村民們卻笃定她是因通奸羞愧難當才自盡的,紛紛裝聾作啞,旁觀其小叔子一家前來争奪家業。
少年不知她娘死因,隻以為娘親是不慎失足才墜井的,見村民如此不禁又恨又哀,便哭求一向剛正不阿的族長出手相助,族長卻同樣漠然,任由她二叔搶走了染坊。
少年雖有心抵抗,但無奈胳膊擰不過大腿,孝期一過,她便隻能在二叔的安排下,匆匆嫁去了外村的秀才家。
誰知新婚當夜,才知一切都是陰謀。就連一向溫言好語的秀才,都隻是聽了她二叔的計策有心接近她罷了,目的,都是為了她家的錢财。
夜色凄涼,寒風冷冷地刮過人的面。
少年手握柴刀,每走一步,就有血從刀鋒上滴落。以往的她是最懼怕走夜路的,總怕遇見害人勾魂的鬼。
然而現在她卻不怕了,再也不怕了。
她來到娘親墳前失聲痛哭,跟個孩童一樣抱着她的墓碑。哭過之後,她抹掉眼淚,将墳土裝進陶罐裡,懷着報仇的決心走進了狐仙廟内。
這是她自小就随村民們供奉的神,她的娘親用手藝為村莊帶來繁榮,村民們卻對她的死視而不見,甚至暗自竊喜。
在這場不動聲色的屠殺裡,她堅信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包括這個袖手旁觀的神。
人若懷揣着怨氣死去,就會化身為厲鬼。
怨氣越大,力量也就越大。
她在狐仙廟前揮刀自刎,陶罐墜落的瞬間,有一聲極為凄厲的叫聲響起。那不是少年瀕死前的痛吟,也不是狐仙顯靈時的征兆。
而是一位死去已久的母親,因無法護住自己孩子而發出的悲吼。
含冤死後,她的魂魄久久未散,直至聽見了女兒的哭訴,她才明白了一切,在怨恨交加下,與女兒一同化為了厲鬼。
同月,原本富麗堂皇的府邸被人盡數搬空。
好些個名貴的陳設被少年的二叔家和鄰居家分走,而剩餘的那些,則都被族長收入囊中,用來填充牠的宅邸,包括少年府上的那些仆役,也都跟着換了新的主人。
……
幻境裡的真相,其中大部分她們已在周炳的妻子那裡聽說了。
周東生、周鴻福與周炳三家聯手誣陷謀害芸娘,待芸娘死後,又将她的獨女樂蓉匆匆嫁走,從此以為高枕無憂,将芸娘家的财産瓜分殆盡。
不過居然連族長都摻和了一手,這點她們倒是沒聽說。
謎團終于被解開,但如何超度怨魂,這仍是個問題。
陶沙和秦懷希在狐仙廟裡靜靜坐着,也懶得東跑西跑了,就等着厲鬼進來圍堵她們。然而等了許久,也不見厲鬼的身影。
推門出去,門外一片祥靜。
沒了照例的厲鬼索命,二人還有點不适應,沿着沉寂的巷道往周永昌府上走去,竟也沒遭遇鬼打牆。
“可能她們今晚休息?”秦懷希打着呵欠,嗓音困倦道,“那我們就先抱小黑去找它主人吧。”
陶沙無言,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鬼不出來,她們也不好找鬼,便跟着秦懷希往黑貓待着的那處台階尋去。
這貓出乎意料的乖巧,竟還老老實實待在那裡。秦懷希剛要伸手抱貓,動作卻陡然一滞。
“怎麼了?”
黑貓甩着尾巴,幽綠的眼睛直直盯着她們身後。
陶沙也察覺到異常,呼吸緊了緊,同秦懷希一起回頭望去。
窸窸窣窣。
明明是近乎無聲的畫面,二人卻看得頭皮發麻,下意識挨在了一起。
月色浸涼,薄薄一暈高挂中天,卻清晰映出了眼前的場景。
……巷道上,屋檐上,凡目之所及處,都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蠶蟲,如同被潑灑的面粉,乍一看白茫茫一片。
它們蠕動着,顫栗着,仰起腦袋在半空中吐絲結繭,漸漸往二人所在的地方爬來。
而匍匐密集的蠶蟲盡頭,萬千絲線纏繞,織機轉動,婦人靜靜坐在那裡撚絲發梭,面上笑意寒涼。
“事蠶春意忙,桑濃絲淺,娃娃你莫急,且看阿娘上梭機。”
她幽幽開口吟唱,蠶蟲也跟着越來越多,幾乎淹沒整座村莊。
“撐竹邊,壓梭線,腳踩龍軸把花翻,錦成一匹萬貫錢。”
靜谧的夜色倏然被打破,燈火惶惶,村裡無端響起數聲吼叫。明明是人發出的聲音,卻歇斯底裡到了極點,活像是困獸出籠。
砰砰砰!
巷道旁的屋舍房門被暴力推開,發了瘋的村民舉着火把從屋裡跑出來,彙集在一塊,開始癫狂地打砸村莊,将火把扔在了屋檐上。
大火燃起,熊熊火光頃刻間倒映在二人的眼瞳上。
“造孽啊,造孽啊!”
“快攔住他們!”
“他們要去宗祠,要去廟裡,快!不能讓他們去啊!”
“……”
尚還清醒的村民追趕出來,邊哭嚷着,邊努力阻攔發瘋的村民打砸燒毀村莊。
明明方才還如此甯靜,一下子卻如沸水滾騰起來。村内亂作一團,處處被毀得狼藉不堪。
二人:“……”
陶沙掐了秦懷希一把,問:“是幻覺嗎?”
秦懷希也難得傻眼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