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甯說着又抽泣起來:“家裡死的就剩我自己了,我……我實在沒了活路,我聽說因為大旱,宮裡在招人,但我連打點門路的錢都沒有,我……這才厚着臉皮,違背祖母規矩,來求表祖母,表叔父。往後,我便老死宮中,絕不敢再相擾!”
她對着易老夫人和李竹君等一一叩首,而後伏地嗚嗚哭起來。
“這孩子,說的什麼話……”李竹君讓蟬衣上去扶起許甯。
此時管家何叔進來禀報,宮裡來了敕使,要宣旨。
易家人面面相觑,李竹君道:“那,那先請敕使大人入内歇息,再派個腿腳快的,去内史府喊主君回來!”
何叔面色一凝,道:“那位敕使大人說,不是什麼大事,陛下口旨,不必驚擾内史大人。”
何叔猶豫一下,近前一步,糾結道:“小人聽言,宮裡是要招巫女。”
“巫女?!”
衆人愕然,異口同聲,又不約而同望向如是。
武甯十一年六月,西京大旱,人如坐爐炭,朝不謀夕,雖富戶豪紳前後捐錢計五萬七千缗,又有官府發糧赈災,然治表不治本。天不下雨,就是金山銀山也有挖空的一天。
于是武甯帝征召巫女,祈福求雨。
甯朝暢巫術,盛鬼道,信神祇,城中設有專門的蚩尤祠為皇家神祠,宮中太祝署、太蔔屬從事占蔔祭祀的大小官員就有數十,其中巫女身份特殊,可自由出入宮禁,比普通宮婢高一等次。
恭敬送走敕使,李竹君便一刻也等不得,匆匆安置許甯,又派人将易仲良速速叫回。
李竹君方才哭許甯,眼下哭如是,一雙眼睛腫的像桃。
易仲良背負雙手來回踱步,煩躁制止李竹君:“簡直胡鬧!陛下欽點!跟誰求情?誰敢應情!”
“那你不能想個轍,晚些再去?易生身體三好兩歹的,得再養養啊!”
“晚些?”易仲良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你知道這次災荒餓死多少人嗎?”
他坐回席上,愁眉不展:“南邊闵越剛平息,北狄又開始蠢蠢欲動,保不齊哪天就要打起來。陛下鐵腕,絕不可能任内憂幹擾外患。因赈災不力,已經殺了周邊兩個縣令了!”
他望向屋外刺眼的天空:“這天再繼續幹下去,國庫一空,拿什麼抵禦外侵……”
“母親,”易辰安寬慰道,“你也别太過憂心,巫女畢竟不是宮女,沒有那麼多差事,而且她可随時出入宮禁,母親若想她想的緊,差人帶個話,讓她回家就是。”
李竹君眼淚簌簌:“可那畢竟是皇宮,規矩多,人心也雜,易生去了哪遭得住……”
“不能不能,她機靈着呢,”易子昌道,“與其擔心這個,不如擔心若老天爺不落雨,陛下拿什麼祭天……”
“閉上嘴!滾出去!”一直悶不作聲的劉麗華厲聲呵斥。
易子昌委屈爬起,撇着嘴嘀咕:“話雖難聽,但這才是真正要怕的吧……”
李竹君霎時面無血色,忘記哭泣,她僵硬着脖頸轉向易仲良。
易仲良臉色也不好看,他暗暗咬牙,低聲道:“若真到那一天,我……”
易老夫人幽幽接過話頭:“若真到那一天,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她扶着孫媪的手艱難站起,顫顫巍巍走向門口:“竹君,麗華,陪我去山上三官殿拜拜去。”
如是一直貓在善默堂後門偷聽,身後易子昌将轉過房角,道:“吆呵,非禮勿聽。”
如是反常的沒有回嘴,默默起身往園子裡走了兩步,又回頭問易子昌:“在宮裡混日子很危險嗎?”
她對于皇宮生活的想象源于各種宮鬥劇,但她既不矯情也不作死,既不是傻白甜也不是黑蓮花,她來的地方一點也不比皇宮單純,尚且能掙紮出生路,此時何懼?好似去遊樂場兼職人偶。
易子昌點頭又搖頭,他見如是神色茫然,便展開廣袖,上前環住她,輕拍她的後背,半哄半真道:“别怕,有父兄在。”
眼下前路未知,身邊的胸膛倒是踏實。易子昌今年十九,原來十九歲的少年可以長這麼高,連她最讨厭的盛夏烈陽都遮擋出一片蔭涼。
半世父母恩,一生手足情。在前一段人生中,她無法體會,她一直認為人不是藤蘿,完全可以孑然獨立,潇灑來去。但眼下卻覺得心中生出一支細蔓,穿過□□和靈魂,攀上耳畔的心跳。
如是反手在易子昌後背也拍了拍,暗自決定,作為這份挂懷的報答,她定會愛護好這副身體,多多吃飯,好好睡覺,長命百歲。
“易生,”易子昌音色低沉,“你去了宮裡……”
“我會保重的,五兄。”易子昌一直不滿她直呼自己大名,眼下感動之餘,如是真心喊出兄長稱呼。
“祖母送你的荷鹭紫檀三扇屏風能不能留給我?”
“…………”
靖安居晾曬被褥的玄芝隐約聽到一聲怒吼,回頭張望院外,喃喃道:“嘶~我好像聽見姑娘在喊五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