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藍拎着一盞泛黃四角提燈在前方替程妩探路,因着下雨,有些冬日還未落盡的枯葉飄墜到遊廊地磚上,行至過去,踩出一陣沙沙之聲。
今夜星鬥慘淡,四下昏黑,除那盞生着微弱光暈的提燈外,就數雨霧對岸那才刷了朱漆的清風院正門最為油亮。
若說他們這房最好的院落,排開季氏居住的春華院不說,清風院當屬第一。
據說當年建造之時還特意請大師來瞧過風水,曆來都是長房嫡子婚配前的居所,往上點去,她的祖父和程宏茂皆在裡待止弱冠方遷出,隻因他們這輩沒有男嗣,故空置迄今。
現下季氏要把程漪安頓在清風院,打破曆代的規矩,想來能說服程宏茂的也隻有那筆從揚州帶來的巨額财産了。
前世也是如此,雖她和程宏茂琴瑟失調,但因着這筆資産做連帶,兩人關系也逐漸融洽起來,後遷去京都,也是源于豐足銀錢疏通,遂過得風生水起,程漪也由此讨好了一衆貴女,加上二房的借力,直接扶搖而上,後來竟是做了皇家兒媳。
雖隻是側妃,但那定王畢竟養在皇後膝下,朝堂之上立儲呼聲最甚,若來日定王登基,程漪最起碼能占據妃位,再敢想一些,貴妃之位也不是沒可能。
隻可惜,程妩卻沒能活到那時候,不知皇儲最終結果,更不知官居首輔的陸昭遠會選擇擁護哪位皇子。
但臨城郡主一家卻是顯明的定王一黨,她死後,陸昭遠迎娶郡主入門,大抵也是支持了定王吧。
如此,憑他的才能和謀略又怎會讓定王奪嫡落敗呢?
“姑娘,奴婢有一事不明。”眼瞧着行至遊廊盡頭,霁藍側身擡燈,照着石階,不解道。
“你說。”程妩思緒被打斷,料到她要問什麼,見已過了府上規定的安寝時間,未當值的仆從大抵都躲進了偏房,遂也不含糊。
“姑娘方才是在幫夫人還是在幫婉姨娘呢?”霁藍遲疑着開口,這道問題像似在她腦中碾過好幾輪,她實在想不明白,隻好啟言詢問。
“何故這樣問?”程妩挑眉,嗓音帶上鼓勵,引着她繼續。
霁藍見狀,膽子漸起,“若說姑娘為夫人考慮,可夫人最後不但沒解氣,還反使二姑娘淋了一身茶湯,可要說替四姑娘求情,姑娘又為何不提早說出其中利害,非等那闆子即将落下才叫停?”
“所以你覺得我在幫誰?”程妩眼角微揚,裡頭透着點點暗芒。
霁藍踮起腳朝四下望了望,确認無人,才極小聲的從喉嚨裡擠出一句,“奴婢覺着姑娘在幫婉姨娘。”
程妩被她的動作逗笑,“你說的沒錯。”
霁藍的猜想得到證實,遂鼓圓瑞眼,“姑娘,你為何要幫婉姨娘?起先四姑娘尋來,姑娘你不還把她給打發走了。”
“我且問你,先頭程涵過來尋我,是何目的?”程妩索性剖開來講。
“自然是想挑起姑娘你跟二姑娘的矛盾,她好坐收漁利。”霁藍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程妩挽過她一條胳膊,使其并肩同行,“我今夜之所以幫婉姨娘,可不就是這個原因。”
“姑娘是說…”霁藍沉吟着,似悟非悟。
程妩繼續點撥:“母親要罰四妹妹闆子,你說婉姨娘心下怨不怨?”
“那是自然。”霁藍忙不疊點頭。不說打闆子這檔事,就是平日裡兩人也是争鋒相對的,季氏有主母的身份,婉姨娘卻有主君的寵愛,兩人暗裡誰也不肯相讓。
“現下矛盾有了,而我又幫了婉姨娘,取得了她的信任,日後再加以挑撥,使其争鬥,你說獲利的是誰?”
霁藍想明白其中彎繞,聽得嘴唇不受控制般撐大。
“我不過是借婉姨娘的計,反擺她一道而已,至于為何要等那闆子将要落定再出聲…”程妩頓了片刻,才道:“甫一開始,父親便不想責罰四妹妹,婉姨娘也有把握從母親手裡幫她脫罪,我倘若那時便開口阻攔,也不過是順水人情,與雪中送炭相比,孰輕孰重?”程妩嗓音輕飄飄浸在夜幕中,仿佛也染上了幾分深沉。
眼瞧着程涵将要開脫,程漪又哪裡忍得住,真當她白日那跤是白摔得嗎。
程妩也是算準了這點,才不慌不忙。
如此她既博得了程宏茂的好感,讓他與季氏起了嫌隙,又拉攏了婉姨娘,且明日她還能光明正大地跟着去祖母那抄寫佛經,阻止程漪和程淑單獨相處,可謂一舉四得。
倘若她不阻止,待程涵受罰後,她也要被利用來彰顯季氏的主母風範,屆時族親抵達金陵,能不能留意到程涵這個庶女還未可知,就算知曉了,頂多對季氏的名聲有些許損害,但他們畢竟不會久留,等人一走,事非随風散,又有幾人記得。
至于申夫人那,與其等祖母聽說了把季氏喚過去訓斥一頓,倒不如讓她出錢又抛臉,低聲下氣讨得申夫人的寬宥來得痛快,總歸,無論季氏做得再好,申夫人也照樣看不上程漪。
“隻是,姑娘為何要這般對夫人?”霁藍攥緊拎着提燈的手,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般,一下下擊着她的胸膛。她雖也氣夫人偏心,不顧她們姑娘,滿眼都是剛尋回的二姑娘,可再怎樣夫人也是姑娘的生母,剛才這番言論屬實讓她驚悸不定。
霁藍想着,不由偏頭側望,想從程妩身上瞧出點什麼,卻發現姑娘還是原來那個姑娘,連頭發絲都沒有變,卻又好似極為陌生。
從前,她家姑娘就極為懂事,對夫人惟命是從,就連夫人随意送的一塊如意平安扣都視若珍寶,不顧身子微弱,親自淌水去撿,這才過去多久,竟轉變如斯。
程妩察覺到霁藍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也不隐諱,“還記得白日遇到那個賣簦笠的女孩時,我說什麼嗎?”
霁藍回思片刻,道:“姑娘說,羨慕她還有娘親。”
“可我已經沒有娘親了。”程妩望向前方,語氣裡含着濃到怎麼也沖刷不掉的哀戚。
可惜霁藍聽不出她的一語雙關,隻連忙告罪,“姑娘快莫說這等子不吉利的話,奴婢隻當從未聽得。”
程妩卻依舊平靜,“霁藍,從我帶你入府起,你且瞧到如今,我問你,母親待我怎樣?”
霁藍噎住。
“就說今天這事,與我何幹?母親如此不過為着在下人面前彰顯她的大度,好定四妹妹的罪,可若是換做二妹妹,你覺得她還會如此行事嗎?”程妩說着,腳下一時不察,踩進水窪裡,霎時,那股涼水滲透鞋面,紮進她的肌膚下。
有些事,霁藍總要知曉,“你入府時說家中遭荒,父母皆亡,我同你也無不同。”
.
翌日,因着要去松壽院,程妩早早便起了身。
昨晚是霁藍守夜,故她聽到動靜迷蒙轉醒,強睜着眼睛往外瞧時,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姑娘,現下天還未明,離去老太太那還早,你再眯會兒吧。”
“無礙,我被雷聲吵着了,這會子也睡不熟,你且躺着,到時辰了我再叫你。”程妩套上外裳,隻身踱至窗前,持着細柄噴壺去澆那盆枝葉粗壯的紫荊花。
她剛“回來”時,這花還一副無精打采的焉狀,經過這幾日的細緻打理,早已生機盎然。
“這怎麼行,哪裡有主子起了身,做奴婢的還睡着的道理。”霁藍一聽,忙離了矮塌坐起來。
程妩循迹回頭,就見霁藍蓬着頭,顯然也沒睡好,隻程妩知曉霁藍不眠,定是因着自己昨夜袒露的那番話對她沖擊過大的緣故。
總要些時日克化,程妩無聲歎了口氣,由着霁藍出門洗漱完畢,進來替她梳妝。
主仆二人對鏡一坐一立,皆默契的未提昨晚的事。
“姑娘,今日簪這嵌珠蝶紋的可好?”
程妩垂眸,就見她從首飾匣裡選出一隻珊瑚質地的步搖,持在手心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