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能因為沒有結果而選擇不去做嗎?因為不可能得到救贖而放棄這一線天光嗎?人生就是這樣,錯位的幻覺看起來多麼不堪一擊,可最重要的是結果必然存在的意念和理想終将達到的期待。
“我想,有句話很對。但進前而勿顧後,願背黑暗而向光明。”赤司回答,“做什麼都是他的選擇。”
溫柔建立在對世界有清醒認知的基礎之上,沒有風骨的溫柔不值一提的低劣。
夏上倏然慘笑,“對啊,跟我又有什麼關系呢?”那笑容實在不好看,僵硬、枯萎……笑得像哭一樣。
他跟我是什麼關系,我要替他憂慮前路?
我就做一粒單細胞去宣洩我的憎恨和唾棄好了。夏上自暴自棄地想。他可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是個共情心這麼強的孩子,為了别人的生命而痛惜,為了别人的人生而擔憂,在這種不可調和的撕扯中消耗情緒。
但他就是好想哭,就是好想以這種方式釋放心中的痛苦。
鈴科夏上抓着赤司的衣擺,一個勁兒地揉自己酸脹的眼角,可是淚腺似乎已經喪失了流淚的功能,硬是擠不出一滴眼淚,情緒憋悶着無法宣洩,連哽咽都發不出音,他一個接一個地打嗝兒。
嘔吐來得理所當然。
夏上趴在垃圾桶旁邊吐得昏天黑地,吐到胃袋空空如也,吐到隻能搜刮些透明的粘液,吐到口鼻處糊滿了苦水,呼吸困難。
可這麼難受了,他依舊哭不出來。
「你是一個認命的人嗎。」
記憶裡粉色頭發的男人沉靜地看着鼻子通紅、忙不疊揉眼睛,生憋着不哭的小男孩。父親永遠是寬和的,永遠是冷靜的,永遠是堅定的。僅僅是看着那張臉,年幼的他就會心生出無盡的繼續堅持的力量。
「看到檸檬怪向改造汽水俠十四号歇斯底裡地控訴自己已經走上了一條絕路,空有悔恨卻無法回頭,就這麼讓你覺得傷心嗎?」
「看到檸檬怪這麼努力地改過自新,卻被一次次推回黑暗,就這麼讓你覺得悲哀嗎?」
“我才、才不是。”
以前多倔強啊。又嘴硬又好面子。他自然大聲反駁自己根本不會哭,齊木家的孩子是絕對不會輕易落淚的,自己可是大孩子了,已經四歲了,才不會像個毛頭小子一樣随意地就落下眼淚。
「别人的諒解也好,内心的平靜也好,你就這麼注重、癡迷這些所謂的“結果”嗎?」
“不……”
年幼的夏上極力否認着,父親亦然耐心地教導着。
「《複活》中,被罪惡感折磨着良心的聶赫留朵夫開啟了道德自我完善的漫漫長路。最開始,他的一切舉動甚至自我犧牲都是為了彌補過錯,獲得瑪絲洛娃的原諒,以達到靈魂安甯的目标——他隻是希望利用幫助瑪絲洛娃這件事來拯救自己。這位紳士的出發點即是自憐自愛,是自私的。他自以為有什麼美德。」
「但實際上,所謂的“息黥補劓”,并不是要洗刷掉自己施加于他人的屈辱和苦難。」
父親那時候說什麼來着,好像是說……
「……尋求救贖不是為了忏悔罪惡,不是為了向受害人展現自己的憐憫,擡高自己的品格。想成為□□式的英雄,也不是被洗淨身上污垢的勇氣自我感動。他僅僅是想做出改變而已,為了讓未來不再重蹈覆轍。」
是啊,從前他還小,聽得稀裡糊塗,半懂不懂,如今回想起來,才知道父親的意思是——
「要有大大小小的期待,生活才不會百無聊賴。要有或多或少的改變,未來才不至于漆黑黯淡。」
「你的那位朋友,我想他是個很有主意的人。」
記憶中的人像變成真實的存在,朦胧的聲音有了實感。少年齊木楠雄真正出現的時候,鈴科夏上還覺得有些失真,超能力者随手揮開即将砸到夏上頭上的塑料垃圾袋,面無表情地朝他擡了擡下巴,「愣愣地看着我幹什麼?跟我回家。」
“小楠從前就是個内斂到極端的小孩,他表達愛意的方式總是晦澀難懂。”
夏上此時此刻,對久留美女士的那句話有了更多的理解。
他突然開始“啪啪啪”地掉金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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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突如其來的扭轉出現得從來都毫無道理。
一方通行永遠在被迫扭曲着。他的人生從降臨的那個瞬間,就被不可避免地剝奪了正常發展的可能性,他内心的期望和外在的實際表現因此被割裂成兩個截然不同的部分。
可憎的命運将他從安全着陸的範疇内剝離。
他對惡意的刻意忽略和眼盲性順從完成了人格塑造的最後一道工序——自我毀滅。從此,這具空殼中便充斥着暴怒、絕望和麻木,造就了一個沒有名姓,沒有過去,沒有存在意義的廢物、怪物。
成為施虐方向别人傾斜壓迫的時候,他不願展現出觸動真心的恸哭,總是習慣以瘋狂來掩飾。而計劃被終結,求救信号被回應後,他似乎也失去了就此暢快地釋然大笑的欲望。
曾經向絕對能力者的晉升一度成為他的全部。
一方通行接受了不堪的自己,任何不擇手段的行為都無法成為他的阻礙。殺害實驗對象,往目标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他就已經無法回頭,于是隻有蹚過屍山血海,爬上學園都市不可觸及的巅峰時,他的生命才有那麼一點微末的意義。
成為「最強」的強烈願望甚至讓他避免去思考lv6計劃的違和感。
殺害一萬個禦坂妹後,對方還是不可思議地弱雞,真的會按照試驗開發者所說,未來的某一天給他帶來危機,讓他陷入苦戰嗎?他拒絕去思考這樣的問題,放任自己就此壞掉,反正也已經破破爛爛的了。無法表達自我意識的克隆人和無法有自我意識的實驗器具……兩者就這麼就相互厮磨中走向崩塌吧,待到有一天,誰來阻止他,乃至殺死他——
失敗的同時,他得到了解脫,當然,也破滅了未來的希望。
接下來幹什麼呢?自責悔恨中蹉跎光陰似乎已經成了唯一的出路。
不過不管怎麼樣,似乎都無可救藥啊。
被lv0打敗後,一方通行躺在集裝箱上,決定就這麼吹一夜的風。他需要好好清醒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