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辘辘,沿着牛津街向倫敦歌劇院駛去。車外行人匆匆,而車内的兩人已經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
陳述完一系列推理後,齊禹總結道:
“第一,馮·伯克是德國的間諜,意圖用信件挑撥英國與歐洲大陸的關系。”
“第二,米爾沃頓應該沒有料到這一點,但這不影響他被認為與馮·伯克同謀。依據這一點,蘇格蘭場的警察們可以判定他為叛國罪。”
“這兩點結合起來看,解決波西米亞國王的桃色新聞事件倒不重要,我們的關鍵任務是阻止德國佬間諜的陰謀。”
說到這裡,齊禹頓了頓,認真地注視着福爾摩斯先生深邃的灰眼睛。
“顯然,”她接着說,“先生你已經在幹這件事情了。”
“你的衣服和帽子都換過新的,沒有昨天在罕姆斯德區的泥土味和雨水味。你回來後也洗過澡——大概是為了去除僞裝的痕迹。但女士香水的味道哪是那麼容易去掉的?尤其這位高貴的女士喜歡用後味濃重的香水。福爾摩斯先生,你昨晚一夜都呆在這起勒索案的另外一位潛在受害者,伊萬·海倫娜·瑪麗女士的家裡吧?”
齊禹又頓了一下,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一臉戲谑地看向偵探先生。
“讓我想想,你這回是扮成了什麼角色呢?”
她說着,裝模做樣地上下打量起歇洛克·福爾摩斯,從他的頭頂看到了腳下。
當她目光劃過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時,她的神情中不禁流露出一絲絲的不忍和心疼,這在人類世界裡是非常珍貴的情感。
而當她見到他下額和手腕處的紅印,她又沒有忍住笑了出來——她敢說,這在偵探先生僞裝曆史裡,絕對稱得上“忍辱負重”了。
齊禹又笑了一陣,才說道:
“先生,我沒有想到,你竟然扮成了瑪麗女士的女仆!”
歇洛克·福爾摩斯臉上露出了贊許和尴尬兩種相差甚遠的情緒。
“我的天,福爾摩斯先生!我想,僞裝成一位年輕的女仆一定不容易吧——你需要将你男士的特征掩蓋,隐匿你的身高,改變你的嗓音——還有服裝,不合身的女仆裝,你一定難過了一整個晚上。”
齊禹眼中的笑意豐盛得眼眶裝不下,她想象着歇洛克·福爾摩斯穿着嬌小女仆裝的樣子,捂着肚子,眼淚水止不住地往眼角外溢。
“讓我再想想,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這應該涉及到馮·伯克怎麼獲得瑪麗女士的信件了。”
“他不太可能自己去偷,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我們偵探先生的頭腦、智慧和體力的。所以,大概率他是忽悠了某位天真的姑娘——瑪麗女士的某位女仆——讓她陷入了自認為的愛情中,從而幫助他幹偷信這件傻事。”
說到這裡,齊禹不自覺地停住了,因為福爾摩斯先生也差點做類似的事情。
她那雙天生帶有審判意蘊的眼睛讓歇洛克·福爾摩斯有些不自在。幸好,她很快跳過這個話題,繼續說了下去。
“先生你想要從女仆嘴中套相關的信息,隻能裝扮成同樣身份的女仆,融入她們的群體中。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一位年輕的八卦的女仆!老實說我實在想象不出來。我的分析沒有錯誤吧?”
看着女士眼中的笑意,歇洛克·福爾摩斯有些郁悶地點了點頭。
“這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他為自己辯解道,“我曾經在跟蹤一位危險的罪犯時,也裝扮成一位老夫人過。”
“這不一樣的,先生!這不一樣。”齊禹含笑着說,“我是說,這太可惜了。要是當時我在場,一定會用照相機拍下來,裝裱進上等的相框,挂在我的卧室裡。”
福爾摩斯:“……”
在心儀的女士面前丢臉,可不是一件得意的事情,盡管這是他引以為豪的職業。
歇洛克·福爾摩斯露出了一種極為罕見,甚至從未出現在他臉上的表情。他有些不知所措,張口結舌。
幸好,體貼的女士在他就要把頭轉向窗外,轉移注意力的時候,悄悄轉移了話題。
“言歸正傳,先生。你在瑪麗女士家裡獲得了什麼消息呢?”
談到與案件有關的事情,偵探先生冷靜、智慧的頭腦立刻就位。他清了清喉嚨,說道:
“馮·伯克,非常了不起的特工,德國皇帝麾下為數不多的人才。一年前被派往英國執行任務,同伴是馮·赫林男爵。憑着運動家的打扮,獲得了許多上層英國人的信任。不得不提的是,他去年還替英國在奧運會上獲得單人四馬車賽的金牌呢①。”
齊禹若有所思。
她安靜地思考了一分鐘,才問道:“所以你讓雷斯垂德晚上六點去卡爾頓高爾夫球俱樂部,是為了甕中捉鼈?”
“是的。”
“一次捉兩人?”
“沒錯。”福爾摩斯贊許地點了點頭。
“那麼,你用什麼借口将米爾沃頓也約出來呢?”
她剛剛問完這句話,馬車就徐徐在劇院門口停下。雖然車夫小約翰是個值得信任的夥計,但在人流量龐大的泰晤士河邊上,難免隔空有耳。
所以,福爾摩斯停止了回答。
他從馬車的左側走下,讓女士挽着他的胳膊,一同向劇院走去。從下馬車到化妝室的路上,他們都沒有再讨論這件事情。
到了化妝室後,時間和地點就更不準許他們交流了。
齊禹将今日需要的服裝和道具都收拾好後,見偵探先生頂着一副困容站在門口的樣子,心底一揪,有點疼。
“福爾摩斯先生。”她問,“你今日有其他事情嗎?”
“晚上你願意陪我嗎?”他反問。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偵探先生盯着女士真誠的眼神,開心地“哈”了聲,然後說道:“那麼除了為了結案件儲備能量,我隻想安靜地欣賞藝術。”
“藝術?”
“你的演出。”
齊禹的心髒重重地跳了一下。
福爾摩斯暗戳戳撩人的樣子,簡直就是在她的心弦上撓癢,在她的頭腦裡撒蜜,在她耳邊吹暖風——最關鍵的是,他還一點都不自知。
誰受得了?
他不知道他無意間吐出情話的樣子,是有多麼迷人……
齊禹耳根微紅,不過她還是說:“我倒是建議你睡一覺。劇院裡有不少休息室,我可以請波特先生專門為你開一間房間——”
“不用。”
歇洛克·福爾摩斯立刻打斷了她的話,他一個箭步半坐在了化妝室中間的長沙發上,望着女士說道:
“你允許我在這兒躺一會兒嗎?我昨天晚上确實累壞了。”
偵探先生冷靜機敏的灰眼睛中,竟然流露出一絲一閃即逝的懇求,就像一隻傲嬌而粘人的小狗一樣。
齊禹知道他的意思,但還是不忍心讓他的休息受到影響。
她張了張口,有些猶豫:“你需要好好休息,先生。等會兒珍妮就會來,我怕她和我說話會吵到你。我還是找波特先生開一間休息室給你吧?”
誰知,福爾摩斯淡笑了一聲,回答道:“從我創建全世界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咨詢偵探這一職業的第一年起,我睡過馬棚、茅草地、荒野、搖曳的帆船、大海的中央、沙漠的核心處。沒有什麼地方不能睡覺的。實話說,艾德勒小姐,這裡比我睡過的絕大多數地方都舒服呢。”
偵探先生說前半句的時候語氣非常得意和誠懇,但齊禹聽着卻覺得心酸。
她又糾結了三秒鐘,才歎了口氣。
“睡吧。”她說,“好夢,福爾摩斯先生。”
偵探先生輕輕地勾了勾嘴角。
她看着他緩緩躺下去,閉上勞累的眼睛,安靜的入睡,淺淺呼吸的樣子,突然間有一種情緒湧上心頭。
雖然他嘴上總是譏諷蘇格蘭場的警察,也常常會抱怨人們總把無聊的案子交給他,但他從心底是熱愛這座城市的。
福爾摩斯先生表面淡漠冷血,内心深處卻是熱情的、昂揚的。他就算是睡覺的時候,也在為倫敦的和平煩惱。
瞧他那微微皺着的眉頭,什麼時候能夠舒展開呢?
她想要用纖長的手指、用柔軟的嘴唇去撫平。但最終,這樣的願望還是化作一道歎息,幽幽地在這靜默的化妝室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