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河西新任監軍大人到任,屁股還沒在官椅上坐熱,先把龍泉客棧給抄了。官府的人在龍泉客棧地窖截獲十幾箱神仙膏,還不等上報河西總督,監軍大人帥兵扣住了龍泉所有人馬,以清剿賊寇為名徹查與龍泉有關的大小事宜。
出手之快,頗有九州兵馬元帥遺風。
隻可惜,還是跑掉了客棧老闆娘——屠五娘。
在龍泉被抄的前一天晚上,陳老的門被叩響了。
那夜本是個風平浪靜的晚上,陳老久病大愈,和幾個心腹在小船上吹風,聽着手底下人山南海北的跑馬,把控防哨的小水鳥來報主家來人,請東家速接。
片刻耳語過後,陳老臉色有些難看,遣散一幫吃酒的水鳥親自接來人。
他是陳老心腹的心腹,作為漕幫斥候,本應很快就能把來人的身份摸得門清。但是這回,吃了個癟,不僅沒能摸清來人姓甚名誰,還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一句“問你媽個錘子,那位是你能惹得起的?”令他耿耿于懷。
灰溜溜回了艙房,心中越想越不服,像是有一根刺紮在心上,翻來覆去的刺撓,就是要弄清楚是什麼事竟能勞動陳老親自操持。
折騰來折騰去,終于摸清楚了是什麼事——他東家老陳改行做人牙子了。
那夜來的人身份神秘,沒有叫他摸出身份,但是船上賬本多了開銷,貨船上新設的防哨都叫透露着不對勁。
他從看守貨船的小水鳥嘴裡挖出來——貨船上關押着十幾個小孩,個個都被五花大綁。
那水鳥還偷偷抱怨道:忒邪門,這幫屁孩子,來的時候一聲都不吭,我他媽還以為都是啞巴呢,想着也是命苦,掰了塊糕給他們,沒吓死老子!全他媽被割了舌頭!叫吃飯不答應,都他媽是聾子,再一看,血痂子都把耳朵眼給堵死了,真他媽喪盡天良!
“在貨船上,那些孩子全都被關在貨船最底層的暗房裡,”他想了下,接着道:“你們從甲闆下去,繞開兩個大貨箱,再避開防哨兄弟,等到漁鼓打更換防的空檔動身,不要驚動賬房先生和鲶魚婆。看到一盞點不燃的漁燈,漁燈下有一張歲歲平安的年畫娃娃,敲三下娃娃抱着的鲢魚,暗艙就會自行打開,孩子們都在裡頭。”
儒生聽他講完後默了一下,道:“你們一個小破漕幫,又不是金窩銀窩,關着些孩子搞得跟藏着傳國玉玺一樣緊張做什麼。”
那水鳥歎了口氣,道:“你以為我們東家想呀,早些年不太平,走南海叫扶桑人搶,在東海又叫東洋人橫插一腳劫了不少貨,東家叫搶怕了才請機關先生做了這麼嚴密的暗艙。”
“哎呀我說你們還要問什麼就趕緊問吧,老讓我跪着膝蓋怪涼的,我老寒腿犯起來是真要命,”他又道:“後面這位小兄弟也别用刀指着我了,你們兩個小兄弟還是年輕,行走江湖義字當先,要是我不想說,你拿刀架着我也沒用,碰到那些刀山火海裡滾過來的老油條,一張嘴說的每句話真得比金子還真,偏能把人騙得一愣一愣的。”
眼前的儒生明顯是為了孩子來,瞧着并非十惡不赦,水鳥賭他不是亡命之徒,話裡話外都想要把占上風。可惜賭錯了,腦袋上的刀不僅沒收回去,反而往前頂了他一下,那意思很明顯:
再敢耍心眼,黑水河裡見閻王。
這是整艘船忽然一震,不知在水裡撞上什麼重物,帶得柴火堆散架,長廊盡頭艙房裡傳出來碗碟碎地的聲響。
而後便聽見一陣呼呼喝喝的吵嚷聲,貨船的明哨率先亮燈打起暗語,貴人們休息的艙房陸續亮起燈。樓燈上響起一陣腳步聲,是巡邏的水鳥探查前方出了何事。
儒生的臉随着大船一晃當時便有些發白,原來這人暈船。
水鳥正待說話,聽得後方持刀人開口了。
“黑水河一行,李玄義交待給你們東家什麼特殊任務?”
怎麼是個女的?
那水鳥雖然有疑惑,但刀釘在頭上,不敢再造次,乖乖回話道:“這我真不知道,你們别聽他們成日喊我水中斥候,那都是兄弟們吃多了酒胡吹。我一個外八門,給掌舵的打下手都老挨罵,東家要做什麼哪輪得到我這個小人物過問。再說了,你們不是沖着這些孩子來的嗎,怎麼又扯到我們東家頭上來了?”
後頭姑娘道:“我問話你就答,有疑惑去問閻王,不要問我。”
姑娘的聲音很平靜,每個字都猶如玉珠滾金盞,單拎出來都是令人眉目舒展的嗓音,但湊到一處,便是事不關己的不耐煩,冷清中帶着疏離,令人不敢造次。
她耐着性子道:“最後一個問題,想清楚了再回答,你這條命要或是不要,看你自己。”
“你們東家有一本賬簿,放在哪裡?”
陳老确實有一本賬簿,極為隐秘,多年來很少示人,就連他身邊幾個親信都隻沒見過,恰巧他因端藥的機緣見過一次,想是上天留他一條小命,将來必有後福。
姑娘的手攏在了他咽喉上,他腦子裡胡亂滾過一圈光景,終于想起來在何處見過賬簿,急吼吼道:“在……在在鲶魚婆那裡!在她那裡!我見東家有一次吃醉酒,鲶魚婆扶他,不小心掉出來一本賬簿,應該就是這個!”
那姑娘沒說話,稍微停了一下,應該是在思考是真還是假,水鳥忙道:“我說的都是真的,真不騙你……”
還沒等他說完,頭頂一空,刀背拿開,心中好容易松了口氣,然後眼前一黑,根本來不及叫喚,那姑娘一雙手覆在他面上,雙手一擰,他悶哼一聲,倒在了地上。
那儒生見狀想講什麼,誰料整一聲巨響比剛才的動靜還大,整艘船向後猛晃,甲闆上腳步聲慌亂,聽到有人道:“不好了,撞上黑水河的暗礁,快轉舵!快!前面一大片都是暗礁!”
姑娘是立在原地一下衣擺都沒晃一下,儒生被震得連撲帶倒,顧不得小臉唰得一下白成漿糊,跌跌撞撞跑到窗邊,一把推開窗,哇一聲吐出來,瞧着暈船暈得厲害,腸子都要吐出來。
姑娘走到儒生身旁,望向并行的另一艘船。
這艘船撞上暗礁,另一艘船此時也并不好過,船尾火光滔天,一衆水鳥忙着救火,巡邏的放哨此時也加入到了救火當衆。偌大的貨船燈火通明,隻有西北一角兩扇窗黑洞洞的,大敞着吹江風,和這頭并肩立着的兩人照面。
那儒生吐得稀裡嘩啦,半晌抹了把袖子終于擡起頭來,斜眼看了身旁姑娘一眼,幽怨道:“李霄,我他媽真是上了你的賊船就沒過上一天安生日子。”
那被喚做李霄的姑娘看都沒看他一眼,注目盯着貨船那兩扇窗。
何小川看了那兩扇窗,沒看出什麼門道,隻覺得黑黢黢的像是兩隻眼,有些吓人,同李霄道:“别看了别看了,就兩扇窗戶,還能憑空冒出個人來不成。剛才這水鳥說那些小孩都被關在貨船的暗艙裡,咱們快想想怎麼潛進去才是辦法。”
何小川望江興歎,他是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旱鴨子,李霄是個腦子不太靈光的二百五,被支去擺弄守備的褒圓圓雖然嘴碎了些,還喜歡擠兌人,但确實是三個人裡水性最好、最為可靠的人。
但是現在褒圓圓不知得手沒有,若真如那水鳥所說,這些孩子都被割舍刺耳關押在貨船,且不說如何把這些孩子安全帶走,便是如何遊過江都是個大問題。
李霄這時開口了。
“誰說我們要遊過去?”
眼下沒有外人在,何小川也不演戲了,尋找多日的孩子就在對面,簡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一個浪打過來把他卷到對面去,當即便道:“那還能怎麼辦!咱們不潛過去,難不成還能讓陳老頭親自領我們過去不成?”
李霄偏過頭悠悠地看了他一眼,“呦,開悟啦?瞧着也不是那麼憨嘛。”
何小川簡直要瘋,壓低聲音道:“你又在打什麼主意,我可提醒你,這裡是九州漕運,這是陳老頭的地盤,你先前讓禦馬監的閹狗捅那幾刀傷還沒好,要不是褒圓圓攔刀攔得快,你現在可是兩瓣!祖宗!你快消停些,咱們悄咪咪進去,悄咪咪找人,再悄咪咪走不行嗎!我真是跟着你就沒消停過,一條命分成三股用,一條救你,一條攔你,還有一條勸你都不夠使的!我跟你說話呢!”
他羅裡吧嗦控訴完李霄,李霄背着手立在窗邊,夜風揚起一縷鬓邊發,少女一雙墨玉眼在夜色下泛着清淩淩的波光。她沖何小川揚了揚下巴,那意思是招呼他去看那大貨船。
何小川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還是那兩扇窗戶,不同的是,剛才還黑洞洞的窗現在在窗口邊擺着一簇花枝子,被折成一個扭曲的彎扣,像是一張含笑的嘴在同兩人打招呼。
何小川看得一噎,當即要講的話頓在了喉嚨裡,有些難以置信地道:“這……這是褒圓圓那個碎嘴子幹的嗎?”
李霄道:“不是,圓娘在巡防艇上,這會兒應該在處理家事,沒空同我們頑笑。”
何小川當然知道不是褒圓圓幹的,但是能在李霄的注視下神不知鬼不覺的放一條花枝,這種明目張膽的挑釁行為,簡直就像是有個人在你背後拿着西洋鏡查看你的一舉一動,把你捏在手掌細細觀察,很難不令人發悚,到底是何方神聖?
何小川自言自語道:“這他媽到底是誰。”
李霄收刀入腰,不再理會對面花枝,頭頂上人聲鼎沸,不知水鳥們在前方的暗礁裡又發現了什麼,引得衆人圍觀。
她道:“不用管是什麼人裝神弄鬼,人定勝天,魑魅魍魉擋不了我的道。”
說罷,李霄已走了出去,何小川望着那詭異的花枝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連忙跟上李霄的腳步上了甲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