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主人的情緒不佳,所以導緻崔帏之回府的路上,他那匹馬也蔫頭耷腦的,看上去要多喪氣有多喪氣。
崔帏之被冷水潑了,再遭冬日裡風雪打了半個時辰,就算是鐵人來了也會恍惚,以至于他回府的路上,差點錯過了收拾字畫回貢院的書生。
或許是崔帏之這張臉和身上的氣質太過于罕見,所以書生對他印象深刻,想起幾日前崔帏之走的時候興緻沖沖的,如今一看卻行迹萎靡,活像被人抽了靈魂,猶豫幾秒,雖然不欲多管閑事,但看着崔帏之木楞楞的模樣實在太讓人擔心,于是忍不住叫住了他:
“大俠........”
崔帏之下意識轉過頭,看向那書生,也是一愣:
“怎麼是你?”
“真是你啊,大俠。”書生見狀長舒一口氣,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他生怕自己認錯了人,遭到毒打。
畢竟崔帏之那日戴着半張面具,要不是崔帏之身上穿的衣服和那日一樣,以他謹慎的性子,他還不敢壯膽叫他:
“你怎麼了?看上去有心事。”
“嗐,别提了。”崔帏之是自來熟的性子,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狐朋狗友。
他翻身下馬,牽着馬和那書生并肩走在一起,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侯府世子的身份足以讓書生誠惶誠恐地給他下跪:
“我把我畫的那幅畫給我娘子看了,他生了好大的氣,還說......還說........”
他說到這裡,忽然又不願意往下說了,低着頭,用力地歎了一口氣,看起來像失落的小狗。
書生見他睫毛上還沾着透明的冰晶,看上去莫名可憐,正打算安慰一番,那崔帏之忽然又揉了揉鼻子,打出一個驚天動地的絕世打噴嚏,震得那書生耳朵一麻,“其實”兩個字脫口而出就卡住,下意識就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麼:
“.........”
崔帏之覺得有些頭昏腦脹,打完噴嚏後才反應過來,轉過頭看着書生:
“你剛剛想說什麼?”
書生揉了揉耳朵,幹笑,
“其實吧.........”
他小心地瞄了一眼崔帏之,謹慎道:
“其實那幅畫.......确實一般人欣賞不來。”
崔帏之:“?可我娘子不是一般人啊。”
書生服氣了,脫口而出一句話:“這麼醜的畫就算是大羅神仙來了也很難欣賞的了吧。”
崔帏之:“...........”
書生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因為他清楚地聽清了崔帏之道心破碎的聲音,整個人就像抽幹了靈魂一樣,臉色煞白,嘴唇顫抖:
“你說那幅畫........你說它.......醜?!”
“.........微醜。”書生趕緊找補道:“醜的部分不多。”
崔帏之大受打擊,險些破防。
但就在書生以為他馬上會暴跳如雷的時候,崔帏之忽然難受地皺眉:
“那你為什麼那天不告訴我啊。”
他傷心極了:“我娘子說他再也不理我了。”
他越說悲從中來,莫名想哭,最後眼圈都紅了。
書生被他這副模樣吓了一跳,想了想,趕緊道:“其實......也還好。”
他左顧右盼,強行轉移話題,生怕崔帏之真在大街上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他這樣成何體統,肉痛道:
“我請你吃羊肉泡馍,你别哭了。”
崔帏之剛溢出來的眼淚瞬間如同被擰緊的水龍頭,一秒縮回去了,
“好。”
書生:“........”
兩人在一處小攤上坐了下來。
書生用袖子把桌子擦幹淨,給崔帏之擺好碗筷,自我介紹道:
“我叫江錫安,你可以叫我的字,夢然。”
“哦,猛男。”
崔帏之正傷心,有點耳背:
“你家人給你取這個字,是希望你以後變的很猛嗎?”
江錫安:“........夢然,是夢然!”
“噢噢噢噢,”崔帏之捧着碗,一臉嘔了好幾下:“我叫崔帏之,字文宴。”
江錫安一愣:“你就是那個京城裡有名的........”
“有名的什麼?”崔帏之吃羊肉泡馍,吃的嘴唇發紅,眼睛亮的像西域進貢的葡萄,莫名有些少年的意氣和鮮活:
“我很有名?”
江錫安:“..........”
他沒再說話。
他怎麼也想不到面前這個因為一碗羊肉泡馍就能開心起來的少年會是衆人口中那個流連花叢的色中餓鬼、纨绔子弟,今日一見,倒覺得有些帶着稚氣的灑脫和可愛,一時心情複雜。
崔帏之見狀也不介意,吃飯很快,呼噜噜一下子喝完了,吃完照舊嘴巴一抹,連個帕子也沒有,活像餓死鬼投胎。
他順手扯下腰間懸挂的玉佩,拍在桌子上:
“謝謝你請我吃飯。”
他說:“我知道你賺錢不容易,今日這羊肉泡馍還是我請吧。我家就住在朱雀街梧桐裡三十六号,你要是有空可以來找我,拜拜。”
言罷,他就起身上馬,轉身離開了,留下江錫安坐在原地,眉目被熱湯冒起的白煙灼的有些朦胧。
别看崔帏之走的時候豪氣萬丈,結果剛進家門就病倒了。
他很少生病,但生起病來卻很要命,上次掉池子裡還沒好透,今天又渾身冷水在外面罰站吃羊肉泡馍,當天晚上就起了燒,頗有些神志不清的意思。
溫澹趕緊又找來郎中,讓人給崔帏之灌退燒藥,但崔帏之嘴巴咬的緊緊的,根本喂不進去一點,第二天早上的時候又上吐下瀉,整個人虛弱的要命。
那郎中說崔帏之的體質偏熱,但是前些天飲了大量的陰寒白茶,再加上在雪地裡吹了風,就算是鐵打的人也扛不住,如果第四天還不退燒,就準備準備後事吧。
溫澹和崔明殊就崔帏之一個兒子,聞言人都要吓昏過去了,趕緊求進皇宮裡,讓皇帝給崔家撥一個醫術高明的醫生過去,又四處尋藥,上山拜菩薩,鬧的是人仰馬翻,整個京城都知道崔帏之快要不行了。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喬家。
喬雲裳這幾天已經冷靜下來了,開始懊悔當日一怒之下指示小侍朝崔帏之頭頂潑水的事情,再聽說崔帏之高燒不停,心中更是慌張。
他在家中輾轉難眠了許久,最後還是抵不住良心的譴責,在一個清晨,偷偷讓小侍扮作他的模樣躺在被子裡,自己則穿着兜帽披風,帶上傷好的治風寒的藥材,敲響了崔家的大門。
崔明殊和溫澹此時正圍在神志不清的崔帏之面前焦心,聽到有客人來訪,自然沒好氣,隻叫人出去,喬雲裳隻好亮出他母親河清郡主的家族牌,崔明殊見了,才叫人通傳。
“喬公子,你怎會來。”崔明殊詫異地看着渾身裹在雪白披風裡,正摘下兜帽的喬雲裳:
“你可是雙兒,若無家中長輩在側,不方便出現在此,還是盡早離去吧。”
“不瞞崔伯伯,溫伯母,世子是在我的茶莊飲了涼茶,又被我潑了冷水,才會遭此一劫。”喬雲裳省略了崔帏之為什麼會被潑冷水這件事的具體來龍去脈,隻将帶來的藥交給了崔家的管家:“這些藥您一定要收下。”
崔明殊和溫澹對視一眼,并沒有責怪喬雲裳,而是點頭:
“多謝你。”
喬雲裳搖了搖頭。
他裙擺輕晃,來到床邊,崔帏之已經燒的有些懵了,原本一直閉着眼,聽見喬雲裳的話,卻奇迹般地睜開眼睛,瞳孔散開:
“娘........娘子.........”
喬雲裳這回沒罵他,而是大着膽子坐在了床邊,用掌心撫摸着崔帏之燒紅的臉頰。
崔帏之聞着熟悉的香味由遠及近,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握住了喬雲裳的手,輕輕地用臉蹭了蹭。
喬雲裳見他本就不聰明,如今更是燒的呆傻,還是因為自己之故,不知為何,忽然心尖微微一痛,撇過頭去,用帕子按了按眼睛。
崔明殊和溫澹夫婦見狀,默契地退了下去,讓仆役都把手在外,并告知他們不許将喬雲裳的行蹤洩露出去,若是被發現有人蓄意毀壞喬雲裳的名聲,就割了他們的舌頭。
仆役齊齊噤聲。
而屋内,崔帏之已經悄然睜開了眼睛,看着喬雲裳,傻傻笑道:
“我是不是其實已經死了。”
他說:“怎麼一睜眼又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