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内十分安靜,蕭樂昭沒有留人伺候,屋内隻有她身體微動時帶起的泠泠水聲。她枕在浴台邊的帛枕上,白潤的臉被潮熱的水霧染成一片薄紅,濕漉漉的面頰襯得那雙眼瑩然爍亮,但細看,卻能瞧出那眼眸是恍惚怔忪的,虛虛凝望半空。
大抵是夢中景象太過真實,她腦海裡還忽閃着煙花炸開時姜清珩言笑晏晏道出名姓的模樣。
那模樣......
當真是惹人心煩。
蕭樂昭倏地閉眼,緊皺的眉頭顯露出她此刻心境。
再無心情沐浴養神,她站起身,帶動“嘩啦——”一片水聲作響,随即赤足落地往屏風去,身後留下一串濕嗒嗒的足迹。
候在屋外的孟婉聞聲,快步推門入内,随她進來的還有幾名宮女,入内後便垂首默立在屏風外側,等候吩咐。
此時蕭樂昭已系上了沐浴後穿的明衣,明衣輕薄塌軟,籠在她身上,突顯出朦胧隐約的身體曲線。
孟婉見她濕發半披,後背衣衫已被浸出水痕,忙取了方帕将她發尾盤挽起來,然後用巾帕輕柔地汲幹水分。
“去取殿下的衣物。”孟婉同屏風外的宮女吩咐。
兩名宮女應聲離開,為首的婢子便是荊春。不多時,荊春和另一名婢女返回暖閣,荊春雙手托着裝衣物的托盤,垂首靜立在鏡台旁,蕭樂昭也不看她,隻從鏡中掃了一眼盤中的衣物,然後收回目光。
孟婉擦發的動作停住,吩咐荊春:“去換一套素淨的來。”
荊春微怔,她是負責蕭樂昭衣飾着裝的宮女,以往若非蕭樂昭指明要穿什麼,便是由她同另一名宮女按蕭樂昭當日心情以及出席場合去準備衣飾,最後将搭配齊整的一套衣衫及飾品拿給蕭樂昭過目,大多時候,蕭樂昭都沒有意見,也曾誇過她不愧是在二姐姐身邊當過差的,同二姐姐眼光一樣好。
荊春猶豫片刻道:“殿下不是已向陛下請奏出宮去探望沈少君嗎?往日也都是準備這個顔色......”蕭樂昭打斷她:“去取一身白色來。”
“沈少君久病未愈,一身素缟是否......”荊春未說完,便被孟婉斥住:“殿下說去取白色素衣來,需得重複幾遍?!”
孟婉是暄和宮掌事宮女,平日為人溫和,這猛一厲聲,将荊春以及屏風外的幾名宮女都震住了。
荊春臉色發白,慌聲應:“是奴婢多嘴,公主息怒,孟掌宮息怒,奴婢這就去拿。”
待她返回,盤内裝的便是一身純白素雅的衫裙了,蕭樂昭淡淡問:“禦藥房給少君熬的湯藥盛好了嗎?”
荊春:“已經封裝入壺了。”
蕭樂昭垂眸,語氣古井無波:“準備準備,出宮去淮遠伯府。”
......
淮遠伯府坐落在渠京東四坊内,是一座四進院的大宅,老淮遠伯尚在時,伯府車馬盈門,賓朋滿座,但随着老伯爺去世,以及皇權交替,淮遠伯府的地位也随之一落千丈,直到近來一樁皇婚降下,府門前才又迎來車馬填門的景象。
此時的伯府内院正堂,隻有沈勢和他的夫人華漣在。沈勢兩道蠶眉緊擰着,鼻翼旁擠出兩條深深的皺紋,他耷拉着腦袋,在屋内來回踱個不停,伯夫人華漣則坐在圈椅上,眼神發虛地凝着半空。
兩人都不言語,屋内的氣氛十分低沉。
半晌後,華漣開口:“伯爺,您倒是拿個主意啊,眼下到底該如何是好?待二公主出降,不日便是三公主了,若蘭時真去做那三驸馬,定會暴露真身,到時不止是蘭時沒命,怕是整個伯府連着華家都要遭殃。”
沈勢眼皮一跳,站定狠瞪女人:“命命命,死死死!總把這些個不吉利的話挂嘴邊,若我沈氏一族遭禍,那也是被你給咒的!”罵完仍不解氣,愈發氣急敗壞,“還不是你生出來的業障,明知身份攸關全族命數,卻還同天家皇女走得那般近,當初我就不該心軟容她回京。”
華漣憔悴的面容淌出眼淚:“非要追本溯源,不也是你當初為傳襲爵位,硬讓蘭時好好一個女娘去扮兒郎嗎?若非如此,又何來今日之危境,你可知她這些年活得多艱辛?”
她捏起手帕拭淚,淚水不減反增,“為隐藏身份,尚為離乳便被你送去臯州老宅,這麼些年來你對她不聞不問,以至惡奴欺主,若非我發現,咱們的孩兒還要吃多少苦遭多少罪?你這個當爹的可有過半點疼惜?”
華漣止不住地抽噎,多年的委屈辛酸皆化作淚水湧出:“待她回京,你初聞她與二公主三公主相識于臯州,私交甚睦,不也沒有申斥她斷其來往,不就是想着攀附皇親,以振家道。
如今事出意外,倒全成了她的錯,你這個家主隻曉得以病體拖延婚事,可拖能拖到幾時去?難不成真讓蘭時病死以避禍事?”
沈勢臉色發青,他大步奔去門邊,開門沖影壁兩側候着的家丁喊:“你們倆,退三丈外去。”
待家丁退開,沈勢關上門,返回女人面前,壓嗓瞋喝:“若非昔年陛下削爵,改令世襲爵位隻能傳與嫡子,我又何苦出此下策,說到底,還不是你不中用,不能替我沈家添子,難不成要我眼睜睜看着父親掙下來的家業敗落在我手中不成?!”
華漣出生書香世家,自幼被教導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對沈勢一貫溫順,此時卻是忿然作色,胸口上下起伏,雙唇翕動不停:“是,是我生不出兒子,那你接進府來的三房妾室可有為你誕下男丁?到底是誰德薄福淺,下了地府,判官譜上自有定論。”